到了晚上,月亮果然清朗地挂上夜空,竟然,还是一轮满月。丛山拿着本书坐在窗前,眼睛凝视书页,身体僵硬地挺着,好似不堪忍受月光的炙烤。
一集电视剧播完,梅影红从电视上移开目光,投向丛山,隔了很久,还是故意咳了一声。
丛山回过神来,看向母亲,等她说话,却等来一个白眼。丛山把打开的书反扣在窗台上,站起来,肩胛处喀嘣一声脆响。她活动着肩膀说:“我出去走走。”不等母亲回答,便快步走了出去。
下了楼,丛山的脚步慢下来,她不知该向哪里去,慢慢踱着步子,突然看到楼前的凉亭里坐着一个人。他捧着一本书,正专心在看。
丛山跑过去,坐在那个人旁边。他抬起头来看着丛山微笑,问:“她还好吧?”
丛山点点头,“好多了。就是一下午都在骂你。”
他大笑起来,“还是老样子。怪不得我耳根子发烫。”
丛山也笑了,然后指着他手里的书问:“这么暗,能看到吗?”
他抬起手,向上指了指,说:“有月光。”
丛山把脑袋凑过去,却看不清一个字。书页上灰蒙蒙一片。“什么书?”丛山问。
他把书合上,给她看。封面上的字大,丛山勉强看清了,是叶芝的《幻象》。她恍然应了一声:“唔——”
他敲敲书本说:“好书。”接着把书举起来,翻动着,停在一页,“在这儿, 157页。”他点着书页示意丛山看。
丛山笑着摇摇头,“我看不到。”
他于是捧着书念了起来:“伯克莱认为,当他合上眼睛时他的书桌依然存在,只可能是因为某种他称为‘上帝’的更强大的神的思想。但数学家普安加雷认为,时间和空间是我们祖先的作品。由于我坚信这个信仰,我必须说所有的祖先都还活着,假如他们合上眼睛的话,时间和空间都会消失……”
周围很静,他的声音显得空旷辽远,丛山抬起头,看到楼群消失,眼前一片旷野,绿草和鲜花簌簌生长,天空碧蓝,那轮满月像太阳一样明亮。
他合上书,抱着丛山的肩膀。丛山靠在他怀里,叫他:“爸。”
“嗯。”他慈爱地应着。一个字就像一个世界。
本来丛山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可现在她不想说什么了,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任晚风把脸上的泪吹干。
“早点儿回去吧,别让你妈妈担心。”父亲拍拍丛山的肩。
丛山睁开眼睛,住院楼还在那儿静静矗立,天空深蓝,月光皎洁而温柔。她能看到母亲病房的灯光。她对父亲说:“您也早点儿回去吧,别着凉。”
“不会。我现在身体好着呢。”父亲挺直胸膛对她说。
丛山注意到他身上的格子衬衫,她扯过父亲的衣襟,“这衬衫不是破了吗,怎么还穿?”
“你不是帮我补好了吗?你看。”父亲拎起衬衫的下摆,给丛山看。
丛山凑过去,抚摸着那一丛细细的针角,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对呀,我忘记了呢。”她欣喜地说。
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才知道我女儿还有这手艺。”
丛山觉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她调皮地朝父亲吐吐舌头,站起来,跳开去,摇晃着羊角辫上的粉色头绫,右脚抬起来,左脚在地上错着步蹦一下,右脚落了地,左脚抬起来,右脚又错着步蹦一下。就这么颠跳着进了校门,回头朝父亲摆摆手,鸟一样叽喳着喊:“爸爸再见,爸爸再见……”
走到住院楼门口,丛山没有回头,虽然她知道父亲在看着她。
回到病房,丛山看到母亲正要下床,她忙过去扶,可母亲看到她,却摆摆手,又躺回床上。丛山于是责怪自己离开得太久,她猜测母亲是要出去找她。她对母亲歉意地笑了笑,心里涌上感动。
梅影红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迅速从丛山脸上移开,举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夜渐深了,该睡了,丛山紧张起来,她慌慌张张地铺床,洗漱,伺候母亲睡下。
关掉灯,丛山走到窗边拉窗帘,看到窗台上扣着的书,封面上静卧着两个黑体字——“幻象”。丛山将拇指插在打开的书页里,把书翻过来——月光下,她竟然清晰地看到了书角的页码——157。
她合上书,躺到床上,一动不动地等着。
等着。
梅影红服了半颗安眠药,渐渐睡沉,轻轻打起鼾。丛山睁着眼睛,听母亲轻微的鼾声,数到一百,又数到三百,再从头数,数到了十,然后又倒着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她终于深吸口气,坐了起来。
丛山故意没有将窗帘完全拉严,现在月光从手掌宽的缝隙里透进来,把床前两只拖鞋照得轮廓清晰。她顺利地毫无声息地穿上了它们。
走廊里的灯还是明晃晃的。崔明月病房的门半掩着——护士们为了便于照看她,总是不把门关严。丛山走进去,从里面把门锁上,动作慢得随时像要停止。丛山站在门边不动,等眼睛适应了,才看到房间里并不黑暗。窗帘大敞着,月光洒在崔明月青肿的脸上,让丛山突然有些惊惧。她转过身,把手再次放到门把手上,迟疑的时候,听到崔明月叫她的名字:“丛山。”
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喜悦,像呼唤归家的游子。丛山心里一颤,她走到床边,回应那声呼唤:“是我。”
“我真害怕。”崔明月说。
“那……”丛山的声音里有些如释重负,可话还没说出就被打断了。
崔明月说:“我是怕你不来。”
丛山沉默了。月光一动未动,却让丛山心跳加快,似天上投来一道质问的眼神。
崔明月抬起胳膊,指着一个地方。月光大亮,丛山看到白色的柜子。她走过去,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衣服。丛山把衣服抖开,抱在怀里,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它的颜色和样式。崔明月在床上扭动身体,想坐起来。丛山赶紧过去想去扶她。一只手搭在崔明月的肩膀上,丛山又突然将它缩回来,捂住自己的嘴,她怕哭出声音来。
“丛山,你怎么了?”崔明月小声问。
丛山等自己平复下来,才回答:“没怎么。”
“崔姨,你想好了吗?”停了一下,丛山问。
“想了很多次了,怎么想都是这个结果。”崔明月坐不起来,只能把头和肩膀靠在床头,窝着,像一只倒下的拐杖。
丛山摩挲着怀里的衣服,低头不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愈发紧急。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窗格里的月亮,给了它一个肯定的回答。
再低下头时,丛山看到崔明月月光下朦胧的面庞,觉得她额头和左脸那大片的瘀青正随着眉眼的舒展变得浅淡随和,也像朵花儿,与丛山手里那件花衣服交相辉映。
丛山抖开怀里的衣服,向崔明月走过去。她撑开衣襟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那对微微颤抖的手臂和衣服一起展开,环抱住崔明月瘦成两块尖石的肩。
穿衣服仿佛耗掉了崔明月许多力气,她靠在床头急急地喘了几口粗气。丛山要帮她系扣子,她挡住丛山的手,自己摸索着衣襟上的纽扣,一颗一颗系上,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都系好了,崔明月看向丛山,问:“好看吗?”
“好看。”丛山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真好看。”
月光映着衣服上的花儿,花瓣好像轻轻在颤动,好像有香味儿飘出来。丛山吸了口气,真的闻到了花香。
崔明月笑了,有点儿羞涩,像个禁不起夸的新娘子。
“来,我给你梳梳头。”丛山找到木梳,坐到床边,把崔明月的头轻轻揽到自己胸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洋溢着一种慈祥。
崔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白了。”
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下像清澈的水流,在梳齿中淌过。丛山小心地拢顺每一根发丝,慢慢地梳了好久。
“你看,月亮真好……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呀。”崔明月扶住丛山的手,将它从自己头上拉开,放在两个掌心里握着。
丛山看着月亮,淡黄色,晶莹圆润,如同有生命一样让人觉得亲近。
崔明月拍拍丛山的手,说:“走吧。”
丛山愣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她推过轮椅放在床边,锁住轮子。又去扶崔明月。
崔明月伸开双臂递给丛山,像一个孩子需要母亲的怀抱一样迫切。
丛山接住那双手臂,让崔明月撑在自己身上,抱紧,将她稳稳放到轮椅上。
崔明月在轮椅里调整好坐姿,抻平了衣服,将双手放在身前,右手握着左手的手指,等着丛山帮她穿好鞋。“走吧。”她优雅地颔首说。
丛山看看她,走到她身后,将手扶在轮椅上,又移开,两只手在胸前握住,又松开,紧握着轮椅扶手,推动它。
轮椅两个高大的轮子滚动起来,让丛山无端感受到飞机升空时的晕眩。
到了门口,丛山绕到前面,轻轻打开门,探出身子向走廊里张望了一下。她一瞬间希望有人看到她,可是没有。她也发觉自己并不是真的希望那样。她转回身,迎着崔明月渴望的目光点点头,推起轮椅出了门。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公用卫生间,因为病房里都有卫生间,所以这里不常有人来,尤其是夜里。崔明月为自己选了这个地方。这里有两道可以上锁的门,还有一扇宽敞的没有钉死的大窗。
轮子碾过地面,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有些惊心动魄。她和她相视而笑,被彼此鼓励着坚定前行。
六
丛山呆呆地望着床上的一团被子。被子是白色的,但又不是那么白,上面隐约有些斑痕。它们都是什么留下的?血?汗?菜汁?某种饮料?药液?一摊羞愧却无奈的便溺?虽然经过水洗和消毒,但它们在这被子上顽固地印下身影,被子下一具具陌生的身体由此而亲密。丛山被自己的想法牵引着贴近床边,伸出手去抚摸被子边沿一个红褐色的斑点。被子蠕动起来,里面传出声音:“别碰我!”
丛山收回手,转身走离那声音。被子猛地被掀开,露出梅影红一张五官都惊慌的脸。
那张惊慌的嘴巴发出惊慌的声音:“你别走!”
一双惊慌的眼睛盯住丛山,里面已经酿好了泪,丛山一动,它们就会流出。
两条惊慌的眉毛向中间挤靠着,像是要拉起手来而变得更加坚强。
那个惊慌的鼻子两翼翕动,跟嘴巴一起用劲。
一对惊慌的耳朵一动也未敢动——整个头,整个身体刚才都钻到被子下,主要就是为了保护它们,现在它们又听到了那不想听到的声音,它们不会发声,不会流泪,也不会动,只能凄然地等候着丛山的帮助。
丛山转过来说:“我不走。”她在原地站着,不知要不要走近她的母亲。
梅影红再次说:“你不要走。”
丛山于是走过来,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一只胳膊绕过母亲的脑后,另一只蜷起来,这样,她的两只手就能刚好捂住那对惊慌而无助的耳朵了。
梅影红像她女儿的女儿一样蜷缩在她女儿的身边。
丛山像她母亲的母亲一样搂着她母亲。
她们用这种颠倒身份的方式暂时达成了和解。
丛山听得见。她听到一场战争就在隔壁打响。她理解母亲,这场战争早晚也会把母亲卷入其中,而且她知道,所有人最后都会战败,胜利最终属于死神。恐惧一直是母亲最忠诚的伴侣,甚至比父亲还要忠诚,丛山对它无能为力。
母亲在发抖,丛山感觉到,抱紧她,把脸贴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黑发深沉、悲痛,白发冰冷、无助,母亲的发丛真是一片忧伤地,让丛山百感交集,她想永远这样抱着她。
可是梅影红却突然挣扎着移开了身体。丛山奓着双手,看着她卷着被子蹭到床的另一侧,翻过身去。一张窄床,却在她们之间留出一片宽大的空隙。丛山只好站起来,她走远两步,还是又回来,轻轻扳住母亲的肩膀,想让她离床边远点儿,舒服些躺着。梅影红的肩却狠狠耸了一下,身体更向床的另一边靠去。
丛山不再坚持,她转身走向门口,回身望望,见母亲并不理她,一把拉开门,奔了出去。
一个护士端着托盘正跑过门口,丛山赶紧贴到墙边。走廊里聚集了很多人,远远近近地站着。护士边跑边喊了一句:“都进房间去,别影响医生工作。”没人动。护士已拐进了丛山左边的病房,726。
丛山靠住墙,向右边看看,右边就是母亲的病房,又向左边看看,左边病房里是那个叫崔明月的老女人,她凌晨时突发急性心力衰竭,在抢救时却多次扯下氧气罩……丛山感到左臂阴冷,她不敢再看,转过头闭上眼睛,她感觉到死神正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靠墙站着,好像他们是同盟。
护士们先出来了,然后是医生。那医生在丛山旁边站定,对丛山点了点头。
丛山惊愕地发现,自己并不感到欣慰。她用右手抱住左肩,她知道她的同盟撤走了。
医生移动脚步,目光还留在丛山脸上。
丛山迎着那目光,“你……还不如不救她。”
医生的脚步停下来,他转身抓住丛山的肩,五指紧扣着。丛山有些疼,可执拗地任他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听见他用很低却蓄了力气的声音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丛山伸出手,扯住医生白大褂上的一只扣子,她狠狠揉捏着那只扣子说:“张楠,你比我更清楚她的情况,你比我更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张楠的手指松了,他垂下手臂,“可我是个医生。”
丛山轻轻摇了摇头。“你只知道救命。”她说。
“我救不了别的。”张楠的语气坚定起来,他再次说,“我,是个医生。”他不再看丛山,转身快步离去。他身上白大褂的衣角向两侧轻轻掀起,两肩向前扣着,显得匆忙而疲惫。
丛山看着他的背影在转弯处消失,捂着胸口蹲下,额头抵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她用膝头蹭去脸上的泪,站起来。
刚才聚集在走廊里的人多数已经散去,还有几个装作漫不经心地聊天或散步,眼睛瞄向那个一直倚在726病房门口发愣的年轻女人。他们对这女人与病房里那个刚被抢救过来的老人的关系作了许多猜测,却都没有猜对的。
可她们之间的关系那样紧密,连她们自己也都没有想到。她们现在互相望着,并看不清彼此的眼睛,但是这并无关紧要,她们已经互相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