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看到那年轻女人走进病房,背对门口坐在老人的病床旁边。他们看到她们好像在说话,但那声音特别轻,特别轻,轻得没有泄露一个关键词以供联想。他们茫然地失去了窥探的兴趣,很快就忘记了726里发生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每一个在医院里的人都有更重要的事要放在心上。这样一来,丛山就觉得身后的世界变得空荡和深邃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直到她的手被一只苍老干瘪的手握住,她才再次看清眼前的一切。
这一切只有一个老人。
那老人的嘴角抽搐着,仿佛也为自己说出的话而震惊,可她却并不想反悔,她握着丛山的手,看着她,像看着一条前路的分岔口。
丛山抽出手来,默默地抚摸着老人青肿的额头。
“我没用了,连撞死的力气都没有……”崔明月叹着气。她凌晨时将头撞向窗台,撞了很多次却连皮肤都没有撞破,昏倒在地上。
丛山低低俯下身,把脸轻柔地贴在崔明月的额上,闭上了眼睛。
崔明月也不再说话。这样过了许久,丛山默默走出了病房。
丛山这一天更频繁地往返于两个病房。一个时刻恐惧死去的老人和一个一心求死的老人同样让她心碎。她来来回回,似乎手中扯着一根线,穿进来,扯过去,在努力缝补自己碎掉的心。这使她有点儿恍惚,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母亲。
“妈。”丛山打了开水走进病房,突然发现床上躺着的是崔明月。
“你出去!”崔明月向她吼着。
丛山愣住了,以为自己这声错误的呼唤伤到了她的心,却突然闻到屋子里一阵隐隐的臭味儿。她放下暖瓶,走到床边,看着崔明月死死扣紧被子的手,说:“松手。”
崔明月不动,别过脸去。
“松手。”丛山再次大声说,掩饰着声音里的哽噎。
崔明月的手指在被子上揉搓着,终于缓缓地放松了。
丛山掀开被子,看到床单已被洇脏。“为什么不跟我说?”她气愤地说。心里充满痛楚。
崔明月没有回答,丛山帮她脱下裤子,给她擦干净,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抽搐。
“我去叫护士。”丛山刚要出去,衣服却被崔明月扯住。“我去叫护士换床单。”丛山补充道。
“帮帮我。”崔明月企求地望着她。
“我当然帮你,可我得去要一条干净的床单,而且我一个人也抬不动你,我去叫人来。”丛山转身握住她的手,像对一个孩子那样说话。
“不,帮帮我。”崔明月的手指死死抠着丛山的手背。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只手上。
丛山突然明白了,她慌张地扯掉那只手,看着它死尸一样垂吊在床沿,转身跑了出去。
当她和护士们一起给崔明月换床单的时候,丛山感觉到崔明月的目光一直照在自己脸上。丛山躲闪着那目光,既像太阳躲着乌云,又像阴影躲着光亮。
回到母亲的病房,丛山给母亲倒水,努力控制着自己仍在发抖的手。
“你怎么回事儿?”梅影红盯着丛山,心里担心她,口气却故意还是很强硬。
“没什么。”丛山也故作平静。她把水端给母亲,手却愈发抖得厉害,水洒出来,弄湿了被子。
梅影红赶紧接住杯子,却又咚地搁在床头柜上,不由分说地扯过丛山,摸向她的额头。
丛山一把打掉母亲的手。“我没发烧!”她朝母亲喊道。
梅影红惊愕地望着她。
“我必须要做一件事。”丛山的声音低下来,低到她自己都听不清。
“什么?”梅影红焦急地问。
丛山已经向外走去,她不知道,身后,母亲捂起脸默默流了一掌心的泪……
“我答应你。我帮你。帮你。”丛山说。她站在崔明月的病床前,说出了这句话,她发现自己颤抖不止的身体安稳了下来。
“不不,丛山,我想……”
“我已经决定了。”丛山在床沿上坐下来,倚靠着崔明月的身体,看向窗外,说:“小月亮,我们找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好不好。”
崔明月把头向丛山靠了靠,向往地,也望向窗外。“小月亮,小月亮,我是你的小月亮……”她对着窗外说,好像那里有一个人。
一直坐到晚上,丛山才离开,回到母亲的病房。拉开门,母亲向她投来一眼就又转过头去。丛山觉得那一眼穿越了时光,让她回到了少女时代的某一个夜晚。那天她跟母亲吵了架,跑了出去,一个人在街上晃到深夜才回家。她小心地扭动钥匙,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母亲站在那儿,看了她一眼,便垂下眼帘,走进卧室。餐桌上摆着饭菜,热气腾腾,不知热了多少遍。少女丛山第一次失眠,因为整夜都为母亲的目光心痛。
这个晚上,丛山一夜未眠,却觉得理由庞杂得让她无从整理。
母亲在梦里啜泣,丛山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醒。她跪在母亲床边,看着她夜色中灰暗憔悴的脸悲戚地抽成一团,丛山隔着被子轻轻抱住母亲,内心里突然对自己今天下午的决定产生了深深的惊恐。
五
门被咣一下推开,一个护士走进来,径直到梅影红床边换下已经空了的药瓶,挂上另一瓶。她应该念出药瓶标签上病人的名字,等病人或病人家属确认后再换药,尽管她跟丛山母女很熟悉,但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这是规定。但她今天不吭声。她一直轻手轻脚,但她今天动作粗重,拔下针头插进新药瓶里的时候像捅刀子。
丛山站起来走到那护士身边,说:“水滴,你不该同他们吵,没有用的。他们……也不容易。”
水滴没回答她,但叹了口气,伏下身子对躺着的梅影红说:“梅姨,对不起啊。”
梅影红将手在床上轻轻拍拍,“你没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她。”她的下巴朝丛山一耸,眼睛却还看着水滴。
水滴尴尬地看看丛山。丛山无奈地朝她笑笑。
等水滴调整好了输液器的速度,丛山跟在她后面走了出去。
“我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儿女。”水滴气咻咻地说。
因为母亲刚才说的话,丛山一瞬间以为水滴在说自己,怔在那儿不知所措。但她马上明白过来,扭头看着旁边726号房的方向问:“走了?”
“走了。”水滴叹口气,也看向726的房门,“他们把崔姨的房子给卖了,她现在无家可归了。”
丛山突然觉得有点儿冷。“为什么总是开着空调?”她嘟哝道。
“什么?”水滴没听清。
“没什么。”丛山抱住臂膀。
“其实,就算房子还在,也不是家了。”水滴抽抽鼻子,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你们把726的窗户都钉死了?”
“嗯,钉死了。”水滴不解地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中央空调总是开这么足,想关房间里又没有开关,你们医院就算不怕费电也该为病人着想着想吧。”
听丛山这么一说,水滴也感觉到冷,她徒劳地向下拽着夏装制服的短袖,又无谓地向上看看没有影子的空调风。然后朝着丛山耸耸肩,又撇了撇嘴。
她这年纪的人是看着欧美剧长大的,这个动作学起来自然流畅。丛山看着她,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爱,突然笑了。“韩冬是不是在追求你?”她问。
水滴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是……可我不喜欢他。”
“我看挺好的啊。”
“是挺好的,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水滴眼里现出憧憬,丛山看出她心里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丛山顺势追问。
水滴不假思索地回答:“像张医生那样的。”
“张楠?”丛山很惊讶。
水滴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抓起丛山的手说:“你别生气,我真的很喜欢张楠,可我不会拆散你们。况且……他也不喜欢我。”
“喜欢。”丛山停了一下说,“我们都喜欢你。”
水滴松开丛山,将双手插在制服的衣袋里。衣袋一鼓一鼓,手指在里面搅动。
“张楠呢?”丛山想起他。崔明月的儿女们刚刚在走廊里把张楠围在中间破口大骂,说是因为他治疗不力,才将崔明月逼得要自杀。
“在值班室,锁着门不让我们进去。”
水滴想劝丛山去看看他,刚吐出一个“你”,丛山却盯着水滴的制服口袋打断她说:“你们把窗户都钉死了,崔姨想开窗透口气儿都不行了。”
“我们也没办法,院长让的。”水滴再次看了看726的房门,又蓦地转向丛山问:“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丛山却移开目光去看726的方向。看着那道门,她还是决定回答水滴的问题。“我害怕。”丛山真诚地说。可不等水滴再问,她又说:“崔姨最讨厌空调房,阴森森的,你们真不该把窗户钉死。”
“我也觉得这不是办法,可是不钉死她万一又想跳下去怎么办?上次要不是发现及时,她就跳下去了,小半个身子都已经悬在外面。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有那么大劲儿,我们四五个人才把她拽上来。她……”水滴焦急地说着。
丛山悠悠地打断她,“人要是一心向死,是拽不回来的。”
“拽回来了!”水滴认真地纠正。
“拽不回来。”丛山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水滴懂了,不再辩白。她想起了自己最初的话,重复道:“她现在无家可归了。”
丛山还是不想持续这个话题,只有沉默能表达她对此的心情。于是就沉默着。
水滴也不再言语。相对站了片刻,两个人没打招呼,就默契地分开了。一个走向护理站,一个走向了726号病房。
丛山低着头在726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刚想推门进去,却被父亲拦住了。她愣在原地,“爸?”
“你想好要跟她说什么了?”父亲盯着她问。
丛山摇摇头。
“告诉她要挺住,人老了都有不堪的这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丛山看着父亲,又摇头。
“说要放宽心,儿女不孝不要紧,就当没生过他们?”
丛山低声道:“这是什么话!”
“劝她向前看,不要沉溺过去,再找一个老伴儿好好过完以后的日子?”
丛山犹豫了一下,再次摇头。“这不可能。”她替崔明月回答。
“给她背《圣经》,对她说她这样做神会不喜悦?”
这次丛山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她不相信有上帝,没有用的。”
“那你是要跟她说你赞同她,她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生死?”父亲不依不饶地问。
丛山盯着父亲的眼睛,慌乱地,更用力地摇头。她不想再听父亲说什么,捂起耳朵,咚地用身体撞开门,疾步踏进去,把父亲关在门外。
病房比走廊里还凉,丛山一进来就发起抖。崔明月盖着被子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只柴棒一样枯瘦的胳膊伸出被子,手背上连着输液管。
丛山走过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小心地扯着被子盖住那条胳膊。
“谢谢。”崔明月说。待跟丛山的目光碰上,崔明月还朝她笑了笑。
丛山没料到崔明月是如此平静的。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刚刚在这病房里共同指责她的自杀行为丢尽了他们的脸面,而后三家人又因为医药费如何分摊的问题互相唾骂,吵作一团,而且,他们还卖掉了她的房子。
丛山惊愕地盯着崔明月的笑容,想回应她,却无论怎样都笑不出来。
“别担心,我没事儿,真的。”崔明月看向天花板。
“嗯。”丛山应着。
“房子卖就卖吧,早晚是他们的。家,我都带着呢……”她拍拍自己的心。
丛山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想起刚才父亲的质问,一句话都不敢出口,齿尖咬着下唇,垂下眼睑。
“噢,还有。”崔明月眼睛亮了,像小孩子准备炫耀自己的好东西,将手伸向枕下。
丛山知道崔明月“还有”的是什么,她怕见到它,她想走掉,可仍是没有动。
崔明月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里,她颤抖着拿出了一本影集,把它抱在胸前,对丛山说:“我想看看他。”
丛山看过这本影集,里面全都是双人照,照片上的男人死于半年前。她害怕看到那已经破灭的美好。七年里,张楠向她求过几次婚,可她都拒绝了。那枚求婚戒指上晶莹闪亮的钻石,在她看来,却像是一滴苦涩的孤泪。
丛山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帮崔明月打开影集,展在她面前,一页一页,慢慢地翻过。
崔明月看着照片,满脸幸福。“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叫我小月亮。”她说完,抿着嘴唇笑,竟笑得止不住,又连着串咳了起来。
丛山放下影集,站起身来用手臂垫高崔明月的头,轻拍她的背。
崔明月边咳边摆手,接着又把手指向对面的柜子。丛山把枕头立起来给她靠着,走到柜子前,拉开门看着崔明月。
“那件花衣服。”崔明月指着前面说,眼睛里充满渴望。
丛山看到了,捧出那件衣服,走过来递给崔明月。
“给我穿上。”崔明月说,不容置疑的语气。
丛山依着她,先把输液瓶摘下来,从袖口小心地穿过去,顺着输液管,拉出她打着针的那只手,套进一只袖子,再把她扶起来,穿另一边。崔明月努力配合,虚弱地喘着粗气,却满眼执着,让丛山不忍停下来。
衣服穿好了,崔明月一只手上上下下抚摸着衣襟。“这是他给我买的,好看吗?”
丛山使劲点了点头。她今天剩下的时间里都不想再说话。
崔明月裹紧衣裳,陶醉地呢喃道:“小月亮……小月亮……”
丛山忍着泪水,也在心里这样唤她。她想起父亲有时也会叫母亲:“小红……”
“丛山,你能帮帮我吗?”崔明月突然看向她问。
丛山还是点头,等她接下来的话。
“真的?”崔明月惊喜地问。目光望向钉死的窗户。
丛山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扇窗。她倏地向后退去,凳子被她碰倒,她却没有力气将它扶起来。
四
床推到门口,推不动了,丛山以为是轮子卡住了,她正低头看,听到水滴说:“梅姨,您松开手呀。”丛山这才看到,母亲的一只手紧紧扣着门框,由于用了力,嘴唇憋得紫黑。水滴和另一个护士一起扳梅影红的手指,一边扳一边劝着。
丛山没动,也没说话,她疲惫地扶住额头,心里涌上绝望。
“丛山,耐心点儿,她就这个脾气。”父亲在身后拍着她的肩膀说。
丛山回头看看父亲,对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脸来,笑对着母亲。她探过身轻轻握着母亲的手,哄她说:“妈,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