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红扫了女儿一眼,手指松动了,手被护士从门框上拽开,塞进被子里裹住。
丛山朝父亲点点头,推着床出门,拐向走廊。梅影红仰头想对女儿说话,可丛山却不理她,故意走到前面去,一只手背在身后拖着床。梅影红看出女儿不会理她,就放平脑袋对走在床侧扶着输液瓶的水滴说:“我不做,我不做手术。”水滴说:“别怕,就是个小手术,一会儿就好了……”
梅影红又拿眼睛去找另一个推着床的护士,可她直视前方,根本不看自己。梅影红不再企图说话,叹了口气。她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手术是一定要做的了。
丛山跟着母亲进了手术室的外间,一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过来把床推到一边,让两个护士先回去。水滴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伏下身子对梅影红说:“梅姨,我一会儿来接你。”
梅影红正生她的气,孩子一样“哼”了一声。水滴抬起身来,与丛山相对着会意地笑笑,摆摆手出去了。
医生拉下口罩,对丛山说:“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丛山点点头。梅影红却喘着粗气对医生说:“我不要你做。”
医生笑了,说:“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是韩医生主刀。”
梅影红瘪着嘴,唇角牵动。丛山看着她,知道她还要说什么话的,只是在忍着。毕竟是一个手术,虽然心脏搭桥技术成熟,危险性不大,但这个时刻还是有种告别的意味,丛山希望母亲能理解她,说一句话来表示与她尽释前嫌。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她听到母亲说:“我可不能死在你们俩手里!”
丛山差一点儿站不住,扶住旁边的柜角,对那医生小声说:“张楠,对不起。”
张楠看她一眼,有些嗔怪的意思。又转向梅影红,毫不介怀地仍是笑着。
梅影红把眼皮瞬地耷下,转了脸在另一个方向抬起,把眼白留在这边。
手术室里面走出一个护士,手里拿着几张纸叫梅影红的名字。丛山应着。
梅影红的身体一下子又绷紧起来,她没法儿控制住自己目光的恐惧和企求,那目光在张楠和丛山两人身上游移。可他们俩都不看她,一个在护士递上的几张纸上唰唰地签上名字,一个将一个塑料的包装袋打开,抖开一顶无菌帽套在她头上。梅影红顶着无菌帽,看上去更加紧张,手在身旁张着向丛山够来。丛山心疼地伸出手,刚来得及触一下母亲的指尖,那张床就被护士推向另一道门。她挥着手说:“妈,别怕。”母亲的表情已看不见。
走在后面的张楠说:“放心,有我呢。”
丛山想跟他开个玩笑,说她怕的就是你。可是她现在没有心情把任何玩笑的话说出口。
时间一点一点地拉长,长到丛山担心它要从中间绷开。她坐在ICU的门口,本是平静的,却越来越焦灼。她强迫自己坐着不动,实在受不了,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颠起来,然后便左顾右盼,像极了她平时讨厌的那种无法安分的人,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开始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逡巡。她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出现母亲将离她而去的预感,巨大的悲痛仿若重演,那么熟悉,那么让人空洞,丛山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消失,只剩下一颗痛楚的心脏。她无法继续等待,又跑去手术室的门口。刚把脸无谓地凑在门缝上,紧握着的手机响了,是张楠。她赶紧接听,张楠在电话里问:“你去哪儿了?”
“我在手术室门口,怎么了?”她紧张得要哭出来,没拿电话的那只手紧紧捏住胸前的十字架。
“手术顺利,已经送到ICU了,各项指标都正常,估计四十八小时就可以转回病房。”张楠说。
原来他们已从另一处电梯下楼。丛山笑起来,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她奔到电梯前,看了看显示的数字,没法儿让自己等,从楼梯跑下去,转弯时手扶着扶手,让身体飞一样旋过去。“妈——”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热切地呼唤着,一声接着一声。
梅影红还没从麻醉中苏醒过来,但她能听到女儿的呼唤。“妈——”她听到丛山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她,从门口跑进来。“回来啦,快吃饭吧,看妈妈给你做了什么?”她听到自己对女儿欢快地说,然后又看到自己将一盘糖醋排骨自豪地端到女儿面前,在她鼻子底下晃了几晃,砰地放在餐桌上。女儿飞快地把手伸向盘子,手指捏起一块排骨。她抓起筷子打在女儿的手背上,“馋猫儿,洗手!”女儿故意哇啦哇啦地大叫。书房的门打开来,一张笑盈盈的脸看着她们娘俩儿。梅影红看到那张脸,幸福得流下泪来……
“她的手指在动!”丛山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看向张楠。
张楠对她做了个收声的手势,然后轻声劝她出去。丛山慢慢地向门口踱步,头一直扭回来看。她突然看到两滴泪从母亲的眼角滚落,立刻折回来扑到母亲身上。
张楠刚要对她的任性生气,丛山已经飞快地替母亲擦掉眼泪,直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张楠对她的背影笑了。一个倔强的女人,他们恋爱七年,她始终不同意结婚。他问过:“为什么?你还没那么爱我?”她的回答是:“不,是因为太爱了。”
张楠相信她的话,而且也懂得。此刻,他也懂得她倔强背后的脆弱。
三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丛山不想动。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又响。丛山懒洋洋地撑起身子,听到母亲拖在地上的脚步声,就又躺下去。
“喂。”母亲的声音虚弱又烦躁。
“不在!”梅影红气愤地挂掉电话,身子陷在沙发里,瞪着丛山半掩的房门。
丛山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就看到母亲一双蓄着泪水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知道,肯定是张楠的电话。她不说话,别过头,忽略母亲的目光。
一碗面在茶几上,已经凝成了一坨。丛山走过去,想拿过那碗面。她穿着白裤子的腿绕过母亲穿着黑裤子的腿。穿黑裤子的腿也迅速地往旁边一闪,主动躲开白裤子。
白裤子进了厨房,站在微波炉旁,两分钟后,移到餐桌边。
丛山拿筷子搅开面条,慢慢地吃。面是早上做的,她一碗,母亲一碗。但母亲不吃她做的饭,母亲自己做,自己吃。丛山仍旧做,她吃掉母亲上顿剩下的那份,然后做新的再端给她。丛山想,你总有吃的一天。
吃完面,丛山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排骨。冰箱里堆满了东西,丛山一次性从超市买回了一后备厢吃的,上上下下好几趟才都搬进来,然后她就再没下过楼。她请长假,不被批准,索性就关了手机。她决定跟母亲一起度过这最艰难的日子,就她们两个人,不被打扰,也不互相打扰。
她把排骨放在水盆里化冻,然后撑着下巴坐在桌子旁,看着盆子里的排骨,一只胳膊撑酸了,换了另一只。她现在已经不需要时间,就这样无所事事,她才觉得心安。
水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混浊,冻在一起的排骨块散开来,血沁进水里。丛山将排骨一块一块拿在水龙头下冲洗,每一块都洗很长时间。
糖醋的香味比别的味道灵透,不醇厚,清脆尖锐,不用使劲吸便从鼻子游进去钻到脑门。丛山端着一盘糖醋排骨和一碗新做的白米饭,觉得脚下也轻快了不少。她走到母亲卧室的门口,鞋尖磕了磕门边,算作敲门,没有回音,她也不需要回音,等了一下就用肩膀顶开门。
梅影红正在床上向内侧躺着,一只手放在枕头下,一同放在枕下的还有她刚刚塞进去的一本影集。影集被突然合上,里面的照片脸对脸地紧密地贴在一起,某一页塑料隔皮里还夹扁了一滴泪珠。
糖醋排骨轻轻进了屋,在床头柜上稳稳地放好,朝旁边床上的人散发着讨好的香气。门被重新关上,等门外的脚步走远了,糖醋排骨被端起来,又原封未动地被放下。
丛山在自己的房间里缝补一件衬衫的衣角,她盘腿坐在床上,衬衫肥大得把她的白裤子遮得严严实实,好像她穿着一条格裙子。格衬衫稍有些旧,衣角刮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仍很体面,丛山想起父亲穿着它的样子——他还时常在外面罩一件灰西服。灰西服没什么好缝补的地方,它质地优良,丛山仔仔细细找了半天,很满意地把它挂回了衣柜。
前些天在整理父亲衣物的时候,丛山发现有件毛衣的肘部磨脱了线,她心疼起父亲来,想到他穿着坏了的衣服不忍心,便抽了毛衣里面缝角的线,将磨破的地方细细地连缀起来。她缝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到睡觉的时候,觉得眼睛都要变花了。此后丛山找到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她后悔没早些这么做,这比上班有意义得多。她开始检查父亲所有的衣服,剪去脱出的小线头,缝好每个细小的开口,钉上每颗掉落的扣子。她平常很少做这些事,拿起针线来手指又僵又笨,但她不着急,做不好就拆开重做,动作慢慢锤炼得古典而妩媚。
母亲的房门打开了,丛山让手里的针停在半空,侧耳听着。她听到母亲进了厨房。针再次游动起来,钻进格衬衫的布纹,又升上半空。
梅影红打开冰箱,看了看,也取出一盒排骨。然后把排骨放在水盆里化冻。就是刚才丛山用过的那只盆,已经洗净放好,现在又被放入冰冻的排骨摆在桌子上。梅影红坐在女儿刚才坐着的椅子上,耐心地等待排骨解冻。她却不看盆子,目光跃过餐桌,期待那张对面的椅子上能突然出现那个熟悉的人,来等待与她共享午餐——哪怕那不是人,而是鬼魂。尽管人和鬼魂都始终没有出现,梅影红做好糖醋排骨,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摆上了两套碗筷。她坐下来,先给对面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然后才捧起自己的碗,慢慢吃了起来。她吃了很长时间,却只吃下了一块。
要做晚饭前,丛山端着母亲床头那盘糖醋排骨走进厨房,看到了餐桌上那盘糖醋排骨。她把两盘放到一起,先吃了一块自己做的,又吃了一块母亲做的。然后她就再也分不清哪盘是哪盘——味道竟然一模一样。
丛山咽下嘴里嚼得毫无汁液的排骨肉,才注意到对面那只盛着一块排骨的碗,她盯着那只碗,泪水从睁圆的眼睛里没遮挡地簌簌往下流。她没有想什么,泪流得像是被装满的蓄水池里漫出水来那样自然。等她想到什么时,泪却停住了。她抽张纸巾,认真而郑重地擦干****的面颊,决定给母亲做好饭之后就坐下来吃排骨,两盘,差不多有一斤,但她准备全部吃完,替父亲和母亲,全部吃完。
她想给母亲做碗西红柿蛋汤,便拉开冰箱,取出两个柿子来洗。洗好一只,刚拿起另一只,她突然好像听到母亲说话,关掉水龙头仔细听,又没有声音。她觉得是幻觉,十几天来母亲都没和她说过一个字儿。柿子洗好放在砧板上,菜刀刚拿到手里,丛山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她扔下刀跑进客厅,听到蜷在沙发里的母亲说:“把救心丸给我拿来。”
丛山翻着抽屉,因为太紧张,几次都错过了手边的救心丸。等她终于看清那个小瓶子,把药粒倒出来塞到母亲嘴里,母亲的额头已满是冷汗,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得没了界限,不见吸气,只见不停地呼出。丛山四个手指按上母亲的手腕,脉搏乱得她心一惊,缩回手不敢再摸。
救心丸没使母亲平静下来,她按着心脏,紧咬着牙。
丛山说:“上医院。”
梅影红说:“不去。”
丛山说:“那叫张楠过来。”
梅影红睁开紧闭的眼睛,狠狠盯她一眼。
丛山说:“那叫120。”她去够沙发旁边的电话,刚抓到手里,梅影红就一脚将电话机扫到了地上。丛山要去捡,梅影红挥过胳膊挡住她,说:“我说不去就不去,你是不是想我死了才甘心。”
这句话提醒了丛山,她撤回身跑进厨房。菜刀亮闪闪地摆在砧板上。丛山提起菜刀,撂在自己的手腕上,迟疑了一下,又抡起架在肩膀上。她走出来,站在母亲面前,菜刀刃向脖子上噗地一贴,她说:“你是不是想我死了才甘心?”
二
这天的天气太好了,明媚温暖,春意盎然,让很多人脸上不自主地洋溢着祥和与幸福。可他们走到她面前,突然就悲伤起来,眉头拧着,眼睛里迅速泪光闪闪,紧紧握住她的手。丛山没有哭,冷漠地任凭他们安慰。这些人她大多不认识,有的是父亲的领导和同事,有的是他的朋友,还有的来自母亲那边,她原来教过的学生或者别的什么关系的人。他们都来看父亲,尽管父亲再也看不到他们,尽管父亲即使活着也未必想与他们相见。
丛山转过身来找母亲,看到她正靠在舅舅的怀里哭,眼皮红肿,两腮却深深陷进去,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了。舅舅与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样,他狡黠自私,是父亲很看不起的那种人,他几乎每次见到父亲都会引起不愉快的场面,可现在,丛山觉得他很愉快,虽然他也流出了眼泪。那个流眼泪的舅舅刚与丛山对上目光,却发现丛山向他挤了挤眼睛,一下子愣在那儿。
门前的一只凳子上,摆着一个装满小白花的纸箱,每个小白花的下面都缀着四个字:沉痛哀悼。一只只这样那样的手伸进纸箱,拈出一朵小白花来别在衣襟上。衣服多是黑色的,也有其他的颜色,但都是深色系,衬得小白花很耀眼。
丛山抬头看看天空,是一种淡得清澈的蓝。一朵云停在那儿,白白的,白得像小白花。
工作人员在里面用麦克风说话:“请参加丛树生追悼会的客人到忠义厅。”
丛山听到了,竟噗地乐了,问站在身边的那人:“谁是谁的客人?”问得没头没脑,那人没有回答,却抱住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