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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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倒计时(6)

丛山靠在他怀里,才觉得这个人熟悉起来。从凌晨她来到这个地方开始,就觉得她见到的人都那么陌生,而且遥远。她努力听着工作人员跟自己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她挥挥手说:“跟他说吧。”就是这个“他”替丛山安排好了所有的事,丛山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父亲的衣服,抚摸他的脸。直到她被人拉出来站在门口,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她发现是个好天气,双手拍在一起握在胸前,舒了口气。她替父亲高兴。

麦克风又响起来:“请丛树生的家属就位,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丛山抚掉搂在她肩膀上的手,站直身体,看着“他”说:“张楠,谢谢你。”

张楠点点头,说:“嗯。”

丛山很喜欢他说“嗯”,而不是“不客气”或者“没关系”,或者“你跟我提什么谢谢”一类的话。她抓起张楠的手,也点点头,说:“嗯。”然后她扯着他的手走进去,站在里面家属区的最前排。

梅影红见丛山和张楠站在了旁边,从队列里斜出来,踉跄着扑到张楠面前,推他,“你出去。”她力气不大,倒像个孩子在撒娇。

张楠忙抬脚要走,被丛山一把拖回来。

“要不要我也出去?”丛山看着母亲问。

“你也给我出去!”这一次梅影红激动地喊起来。

丛山却不动,她的话坚硬,可看着母亲的目光却是瘫软的。她想倒在母亲怀里,让母亲紧紧搂着自己,也让自己紧紧搂着母亲,可她仍没动。这一片刻很安静,一只花圈站立不牢,无声地倾向一边,摆动了几下,还是稳住了。

左右的亲戚们已经从惊愣里回过神,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劝。丛山屈起肘,抬高双手立在胸前,向后推了推。没碰到哪个人,她在推那些话语。然后她猛地拖起母亲的胳膊,挽在怀里。

梅影红愣了一下,看了眼女儿,但女儿不看她,只是与她贴得更近。梅影红于是把身体撑在女儿的手臂上,霎时变成了与她一致对外的姿态。劝架的人了无生趣,觉得自己多事,回去重新站好。

追悼会开始的时候,梅影红却又狠狠抖掉了丛山挎在她臂弯的胳膊,她收住抽噎,抹去泪水,拢好自己的头发,挺直了身体,温柔地看向躺在棺材里的男人。

丛山仍没看母亲,她的目光在父亲脸上与母亲的目光交会。父亲单位的领导上台念悼词,这人是父亲快退休时从外单位调来的,他对父亲并不了解,当然也不可能有感情。丛山听着那些与父亲毫无关系的悼词,很后悔同意搞这个追悼会,她好不容易为父亲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她做得那样艰难,却没想到被消解得如此容易。看到父亲孤零零地躺在中间,像一场游戏的道具,丛山悔恨丛生,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但是她逼着自己忍住了。

别人却在哭。丛山想看看都是什么人在为父亲哭泣,眼前却一片模糊,所有的景象都像水中倒影一样迷离。她不想抬手擦泪,也不肯让它滴落,就那样瞪着眼睛,固执地跟蓄满眼眶的泪水较着劲。悲哭伴随着悼词里华丽的排比句进行,一唱一和,倒显得异常和谐。哭的人跟父亲都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丛山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父亲的世界。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对不起。”

到最后,念悼词的领导也禁不住哽咽,全场一片唏嘘涕零。丛山又感到了疏离,她想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悼念的人,那些人借着父亲的追悼会又被哀悼了一次。

默哀后,来宾们排着队依次从父亲身边走过,哀乐奏响,父亲的几位老友扶在棺边痛哭不止,丛山不愿父亲看到那些人哭得皱成一团的脸,上前搀扶他们离开父亲身边。

假装悲伤与真悲伤的脸,都显得很丑。丛山觉得这里唯一美好而真实的面孔,就是躺在水晶棺里的父亲。

追悼会结束,走出告别厅的人按照习俗在门口用白酒洗手。除了留下的亲属们,其他人很快就散尽,留下一阵浓厚的酒香。丛山回身看着空荡的告别厅,举起手里的半瓶白酒,一饮而尽。

红晕很快在丛山脸上泛起。她脚下打晃,走到父亲身边时,羞涩地对着他拍拍自己的脸颊。

“爸,你笑话我。”丛山嘟起嘴嗔怪父亲,在她眼中,父亲正在慈祥地对她绽放笑容。

工作人员过来催促,张楠怕丛山耍脾气,挡在她前面。丛山推开他,朝着来人温和地说:“知道啦。”她这时看这世界竟然一切都是好的了。

丛山和母亲一左一右扶着父亲的棺木,缓缓走向火化间。三个人都很安静。一个是永远的祥宁,一个沉浸在虚幻的幸福中,梅影红则侧弯着腰,边走边认真地看着丈夫的身体,她没流泪,是不敢流泪,她不想用哭泣浪费掉看他的时间。这是这一家人最后的相聚。

当火化间的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丛山倏地清醒了。她这才发现自己酒量很大,跟父亲差不多。她静静站着,目送父亲,心里却觉得他并不会真的离开。

梅影红跟女儿并肩,向丈夫挥着手,说:“再见。”她笑着,嘴角有些颤抖,但还是努力向上弯成好看的弧。即使老了,她也没让自己颓败过,况且她从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她不会让丈夫看到自己不美的样子。

门合上了,母女俩互相看看,没有对话,但都为彼此的庄严和优雅而欣慰。泪这才静静地又流下来。

等她们走出殡仪馆的门口,梅影红突然停下来盯着丛山看,她觉得女儿跟刚才不太一样,想了一阵才发现,丛山裹着黑色毛衣高领的脖颈上,多出一条闪亮的坠着十字架的项链。丛山抚着十字架吊坠,从容地对母亲说:“是他给我的。”丛山指着前方,她已看到,父亲正笑盈盈地向她走来。

“你决定了?”他问。声音小心得像擎着一块玻璃。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她需要指引。

“我……”他想了想,还是避开了这问题,“你再好好想想。”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抓住他的衣襟,再次问。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面对现实吧。”他不忍心正面回答。

丛山突然扯着衣襟疯一样摇晃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把她拥在怀里。

她挣脱开来,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耸动着。

他也蹲下来,劝她:“丛山,别这样。”

“张楠,你说的对,我得面对现实……”丛山抬起头来,已满脸泪水,她突然不想再说,挥挥手,“你让我静一静。”

张楠站起来,望着她,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紧闭上,点点头,倒退着向后走了两步,转过身离开了。

丛山坐在了地上,背靠着那扇门。门里面是她的父亲。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血还是热的,虽然要借助呼吸机,但他毕竟还有气息。已经四十二天了,丛山不是没想过这件事,自从张楠第一次告诉她父亲的真实情况后,她就陷在这里面。她知道张楠的话是负责任的,他早已是她的亲人,只有亲人才有勇气承担这责任。她和母亲都问过别的医生,他们都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其实他们的表情已经表达了真实的想法,只是丛山和母亲都被内心强大的愿望遮蔽着双眼,她们努力维持着自己对自己的欺骗。

有时候丛山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可决心总是下了一半就塌下去。她知道母亲也受着折磨,她曾想跟母亲好好谈一谈,可是刚开了头母亲就狠狠地吐出两个字:“闭嘴!”母亲仍旧每天来看父亲,每次来都带着她精心做好的饭菜,她是希望父亲能醒来对她说“我饿了”,可是父亲从未醒来过,那些饭菜又都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母亲越来越憔悴,比父亲还憔悴,丛山觉得自己也迅速地衰老了,心底一片没有尽头的苍凉。

有人拍她的肩头,丛山睁开眼,是一位护士。

“你没事儿吧?”护士问,语气是担心的。可丛山在意的却是她眼睛里的漠然。丛山也漠然起来,没有对她认为礼貌但缺乏真诚的关心有任何回应,只是站起来,让出了房门。

护士没再说话,向身后的一位男护工挥挥手,两个人一同走进门去。

丛山站在门口,仍恍惚着。愣了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推开门。

护士抬头看看她,示意她把门关上。他们正在换床单。

丛山看到父亲的被子已被整个掀起,他赤身裸体,下身插着导管,一条惨白的长腿掉下床沿,无助地耷拉着,脚尖已经垂到了地上。丛山心里一疼,差点儿哭出声,她捂住嘴,忍了回去,然后指着那条腿说:“腿。”

正在抖床单的护工看看丛山,还是等把床单抖完,放在一边,才一把抄起那条腿扔回床上。丛山觉得心又被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