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不是家里的长子,他上面还有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哥哥,因此他虽然是老二,还是被家里当作老大。长子就得负起长子的责任,家里没钱的时候,他放弃了学业去赚钱,等他有钱了,家里摆不平的事都由他花钱摆平。如今他想穿了,钱是挣不完的,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烦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以后他要过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了。老刘的生活中心当然就是酒了。
可是家里的老爷子不让人省心啊。好不容易,父亲后来从宁夏调回来了,一家人团聚了,可让一家人觉得他还不如不回来。父亲每天除了上班和睡觉,剩下的时间不是找人打牌,就是找老婆孩子的茬,弄得家里每个人都躲着他。五十来岁的时候,还搞过一次婚外恋,和母亲鸡飞狗跳地闹腾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近几年,安分了不少,依稀有了想和老婆老来伴的意思。但老刘的母亲已经对这个男人彻底失望了,每天烧香念经,皈依了佛门,若不是放心不下脑子拎不清的大儿子,早就出家了。
我们安慰老刘,老爷子这把年纪还能硬起来,说明身体不错,哪怕没有真正硬起来,还时不常能在意念里勃起,也实属不易了,做子女的应该高兴才对。我们还想顺便了解了一下这个行业里时下老年组的市场行情,被老刘骂了回去。
你们这帮家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们家老爷子,你们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老刘想起来还没有祝贺袁胖子。他提议大家一起敬袁胖子一杯,完了又单独敬了一杯。叫第二瓶酒的时候,他看了一下我们的脸色,重点是看罗大头的脸色。每次叫酒,不管是不是老刘埋单,都会遭到罗大头的反对。
眼下罗大头管不了这么多,屁股和卫生巾之间的那团息肉让他心神不宁。他身体前倾,胳膊撑着桌子,好使其尽可能多分担一点屁股所承受的重量。灯光下,他鼻翼两侧的法令线异常深刻,使得那张脸看起来阴郁,刻薄,憔悴。他不时端起面前的菊花茶喝上两口,大概是希望这败火的茶水能让那团来势汹汹的息肉安静一点。
老刘再一次建议我们敬一下袁胖子那颗成功着床的精子。它肩负着众多前仆后继的精子们的遗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颗游了两年多才游到目的地的精子,劳苦功高。这一次罗大头没有勉强自己端起茶杯,他把脸偏向一边,紧抿着嘴,一副坚决要把自己置身于这个欢乐的小群体之外的架势。他让大家觉得我们的寻欢作乐是对一个正在承受痔疮之苦者的冒犯。也许我们也该敬他的痔疮一杯。但在这之前,我觉得刘老爷子该先领受我们的敬意。
袁胖子今晚喝得猛,举杯频繁了菜就吃得少了。他已经喝到了临界点,还在喝,话也多,他大着舌头说,老婆怀孕后除了禁止他在家抽烟,其他诸多禁忌全部解除,他甚至可以在家小酌上两杯。他昨晚壮着胆子试了一下,老婆只是撇了下嘴,什么也没说。
“一个男人做什么都要看老婆脸色,活得这么窝囊,你说他要老婆干吗?”罗大头自言自语道,他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菊花茶上,因而这些话更像是对那杯菊花茶说的。
“一个男人上蹿下跳,累死累活,忙活了两年,老婆没怀上,可是老婆出了趟门,回来就有了,你说他这边还欢天喜地的,唉——。”罗大头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尽管不是针对我的,我也认为罗大头讲得不无道理,可还是觉得他太恶毒了。老刘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面露不悦之色。我对罗大头说,你是不是该去换条卫生巾了。罗大头一点儿也不生气,真的站了起来,往下扯了扯他的八分裤,然后这个头上顶着绿帽子屁股下垫了卫生巾的男人开门走了出去。
袁胖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起身,给老刘的酒杯里倒上酒,又过来帮我满上。他的手抖得厉害,洒出来不少。我和老刘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老刘骂了一句粗话,说,这个缺德玩意儿,我看他嘴上也需要贴块卫生巾。
老板娘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立即带来了不一样的氛围。已经微有醉意的她情绪高涨地和我们每人都喝了一杯,之后才在罗大头的位置坐下,问,罗大头呢?
“去洗手间了,如果再不回来,可能就是走了。”
“老刘,你这个朋友真有意思,前一阵天天来,来了就问你来过没有,好像你是和他约好要在这里见面的。”老板娘压低嗓门,眼睛密切关注着门口,以防罗大头随时推门进来,“一个人,也不吃东西,就是坐在那里,板着个脸,像个特务一样看东看西的,搞得大家都很不舒服。还有客人问我,这个人是不是我老公,坐在那里是在监视我。”
我明确无误地告诉老板娘,他哪是来等老刘,他是想泡你。
“泡我直说啊,搞得这么清纯。我看你们几个,属他最闷骚。”
老板娘今天没戴帽子,也没盘头,是那种清汤挂面的披肩直发。有一阵子,我老婆也是这样的发型,我还由衷地赞美过。我装作随意地问,你这头发留了多久才这么长的?并且顺手撩起一缕来,放在手心,定睛分辨着它和我老婆的假发可能存在着的不同。
是我这个动作太唐突了吗?还是老板娘心虚?她的脸竟然红了,一甩头,那一缕头发从我的手心滑走了。
“我一直都留长头发,你问这个干什么?”
连老刘都好奇起来,问我,就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直怔怔地坐在那里的袁胖子忽然站了起来,相对于他肥硕的体形,这个动作过于迅猛了,他身体晃了两晃,才站稳。
“你干吗?”
袁胖子没有理会老刘,转身往门口去。老刘不无担忧地看着那个步伐踉跄的背影,又一次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起身跟了出去。
我的酒已经喝到嗓子眼了,脑子还算清醒。我跟老板娘解释,胖子好像喝多了,老刘不放心。老板娘说,不管他们,我们接着喝。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再喝就该吐了,可架不住老板娘再三地劝,又喝了一杯。当她再次给我倒满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喝了。老板娘觉得无趣,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说了一句什么,自顾自走了。
老板娘走了以后,我有些后悔,怎么不趁着没人问问她头发的真假。豪爽的老板娘也许会一把揪下她的假发,给我看一看她的本来面目,或者允许我用力扯一下,以证实它的真实性。而不像我老婆,自从我提出要看一眼她不戴假发的样子,不但动了气,还搬到了女儿房间,睡前必定落锁,防止我夜里搞突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眼皮发沉,阵阵睡意袭来,身体一点一点在往下出溜。我双手撑着椅子把身子往上挪了挪。此刻要是已经在床上就好了,我对自己说,不过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没问题的。桌上的酒瓶里还有一点酒,看到酒,我胃里一阵翻涌,赶紧把目光移开。桌边的三张椅子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缓缓地环顾了一下,的确一个人也没有。
我记得黄昏的时候,自己明明是去罗大头家吃饭的,坐在他家沙发上时都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我甚至可以确定其中一道菜是爆炒螺蛳,还有鱼,或清蒸,或红烧。但是为什么此刻自己会坐在这里,而刚才还坐在我身边的那些家伙们都去哪儿了?
注 释
[1]. 戴来,女,1972 年 10 月生,苏州人。著有《练习生活练习爱》《鱼说》《亮了一下》《外面起风了》等。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部分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等文字介绍到国外。曾获首届春天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短篇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