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遇到事情找人多商量,没坏处。你想想,你是不是最近还有别的不痛快,比如有领导宰你,有单位敲你,所以你把所有的不痛快都发泄到蔡老二身上,才一定要弄死他?是不是这样?”
几天不见,何卫青竟然搞起了心理分析。范老板简直想吐两口血,脸上却抽搐着笑起来。在这种鬼地方,将生意盘子弄得这么大,哪天没有糟心事,哪个领导不将自己当块肉,哪个单位不想来榨几两油水?这种状况已有好多年,还将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要发泄情绪,想杀的人多了,为什么单单只冲着蔡老二去?范老板认为何卫青的分析毫无道理,完全瞎扯。
“何卫青,我送你钱不是要你给我分析问题,分析问题你也不是料。这事到底行不行,找不找得着人,再给你两天时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很满意自己干脆利落地挂电话,挂的是手机,分明有话筒磕响机座的铿锵。还想再来一遍,但这意味着要再拨电话给何卫青,作罢。
窗子上那层薄纱有单透效果,范老板坐在合适位置喝茶,眼光放出去看外面小小的庭院,南方草木适时地油绿着,多看一会,眼光会虚焦。如此繁茂、茁壮的植物,甚至有了淫荡的意味。然后他看见他家喜苹从车中走下来,跟司机吩咐几句。这几天是老朱给她开车。显然,忠心耿耿的老朱不会搞喜苹……范老板心里嘀咕,随即又想,我是不是要为此庆幸?
喜苹高个,现在买衣买包都跑老远买洋牌子,看着没啥两样,就靠价格吓得人心头一凛。夏天,她爱穿介乎喇叭裤和裙裤之间的式样,范老板始终叫不来名字。那裤管飘逸,她两条长腿充分显现出来,不知几时也勒出一段腰身,走在路上,上身尽力绷直,那一道腰就止不住地左摇右晃。当年她穿高跟鞋崴过好多次,有时整天躺靠椅上等着恢复,稍一正常又去跟高跟鞋死磕,又一次崴伤。“不是每个女人都用来穿高跟鞋。”当时他这么提醒她,还想说你两只脚下田踩泥踩惯了,在泥地里已经生了根,现在多一个跟当然走不稳。她性格执拗,他越提醒她越来劲,不信穿高跟鞋比伺候庄稼还难。终于有一天,把高跟鞋穿妥帖了,鞋跟渐渐长在脚上。
他看得出,她走路时总有一种炫耀的情绪,人总是喜欢炫耀自己最不擅长的那一部分。实事求是地说,会穿高跟鞋以后,喜苹从一截木头变成了一个女人。
当初他看上她是因为个高,倒不考虑相貌。喜苹脸方,额头两角和下巴颏简直拉得起两条平行线,乍看像男人。相亲时,他想到更多的是给家里添个劳力。根据小时候得来的经验,老婆若能找个等高的,抬东西可以前后各扛一头。以前,村里沈富根找了高个女人,两口子一块抬着队上的大水泵,去自家田头抽水。别的男人不行,找老婆搭帮挑重物,挑子全压在老婆肩头,看着就跟揍老婆差不多。范老板一直记得沈富根两口子挑水泵走过田埂的情形,立志找个能搭帮干活的老婆,没想十几岁时自己个头蹿得很快,几年时间比两个哥哥多出一头。找女人变得麻烦。那次相亲,一见喜苹长脚长手,还没仔细看脸,心里说就是她了。相上以后按部就班找人提亲,喜苹家里也没有过多挑剔。媒人说小范不是一般的人,肯定能进城混成人物。每回来提亲的人都会这么一说,但喜苹认定这个姓范的长得像城里人。
婚一结,想到养家养这高个老婆,他去学了半年掂勺,在一家餐馆干半年,摸清套路,就辞工带着喜苹承包农机校里一家破食堂。又半年,就把主食堂的生意抢来一大块。那时就夫妻搭帮撑起一家食堂,舍不得雇人。赚到手的钱晚上被喜苹点一遍,一概变得油腻腻,拿去银行存上,女柜员脸上总是显出嫌烦的表情,还不时把一沓沓零票扔出来,叫喜苹熨平墩齐再往里提交。喜苹始终赔着笑,让钞票沾染更多油污。
白天干活基本停不下来,晚上还有强烈需求,两人就在垫着稻草的硬床上造出了小倩,没想这女孩长大后生得有模有样。
小倩转眼十来岁,抽条有了身材。看着她,范老板耳畔反复回旋着两句歌词: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进而想起那段日夜操劳的时光,想起喜苹那时候越操劳越有神采的模样。
喜苹没有马上走进来,站在庭院里浇花。这几年下来,她和记忆中那个方头方脑粗手粗脚的女人大不一样,她的下巴不知何时变尖了,应该不是整容磨骨,而是简单的化妆处理;她的手轻轻拎着水管,一边洒水一边防着水珠溅着自身,特别是裤管。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有崇拜者的目光无时无刻追随。
然后……为什么是蔡老二?范老板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司机总喜欢搞老板娘,老板总喜欢干掉司机,都是冥冥中被人设定好的程序,一定要这么折腾才能让平淡生活滋生出新的滋味?喜苹摆平了高跟鞋,热衷于化妆打扮以后,他就隐隐意识到,拼命打扮可不是给自己看,这婆娘免不了要把人偷偷。
但为什么是蔡老二?喜苹真是不加挑剔,她总是不挑剔,谁挨得近,谁容易偷就偷谁。偷人本身就不对,偷的人不对就更让人恼火。范老板忽然弄不清楚,让自己最愤怒的,到底是喜苹偷人还是她的不加挑剔。这种疑问往往没有标准答案,但又像牙痛一样让人无法忽略。这时他忽然想到那把枪。他知道,只要手一摸枪,很快像是有了主见,不再被那些反复不定的想法折磨。
枪有形状,有重量,据说手枪造型设计的灵感,来自男人高高昂起的生殖器……范老板记不起上次摸枪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去年黄梅雨过后,把枪翻出来拆解,刷上长丝润滑油,重新装上。今年显然还没有摆弄过那把枪。
这把枪,很多时候他已忘在后脑勺,但偶尔想起,就急不可待要看它一眼,要摸它一把,感受到它还忠实地守护着自己。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向那盆富贵竹。富贵竹好就好在气定神闲,不管给它追多少肥,也不敢发育得茁壮,不敢惹人眼目,总是静待房间一角。他走过去,这盆富贵竹跟去年几乎没有变化。他拎起这一把竹,想着拎的是蔡老二一头疯长的卷发,左右摇几下,土就松动,竹根盘虬交错,将泥土完整地带起来。
拎着植物带出几公斤的土,像极了拎起某人的脑袋。再一看,只剩一个盆了,没有枪。
范老板的脑袋也悬空一会,经历短暂的紊乱,马上回过神。他确定,去年擦好枪以后,用数层油纸封好,是放在这个盆子里,富贵竹给枪打掩护,给枪站岗放哨。富贵竹在,枪就在。现在怎会只一个空盆?
喜苹走进来,这些年,高跟鞋已被她穿得不声不响。她瞥来一眼,轻轻说:“鞋盒子里。”
范老板愣了会神,还是反应不过来。“什么?”
“在鞋盒子里。”她看着他。稍停,她又说:“你那把枪。”
“你为什么翻我东西?”
“去年那盆竹子已经死了,换了一盆。你在盆里埋了这么大一个铁家伙,竹子活不了。我也是没办法。”
她背对他换了一件衬衣,也许刚才有水珠溅湿了衣角。他只能盯着她的背,盯了一会,她毫无反应。她几时看见那把枪的?
衣帽间只是隔着一层帘子。他走进去看见角落有堆鞋盒,喜苹对鞋盒情有独钟,舍不得扔,都尽量堆叠在那里。为什么只是鞋盒子,不是烟酒盒子便当盒子?其实这就跟她在无数男人当中单偷蔡老二一样,毫无道理。
“哪个盒子?”
“不记得了,自己找。”
范老板看看外面,喜苹这会儿换上一件浅蓝色衬衣,衣摆往下延伸出两条布带,既可以打结,也可以任其垂下,走路时不停拍打在两条前腿上。她正为打结或者不打结而小小地纠结着。他叹口气开始翻拣鞋盒子,刚翻了几个就想到不必一一打开,不妨掂一掂分量——那把枪很重,比所有的鞋都重。要是喜苹买了这么重一双鞋,穿上去简直就是戴脚镣。
枪很快找出来,多层油布已经松开,不是自己当初捆扎好的模样。他卸下弹夹取出子弹,六粒。
“你拿出去打了两枪?”
“是啊,没想到是把真家伙,我往水池里打,差点打死了那只老鱼。”喜苹扭动身子,脸却纹丝不动,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
“是真家伙。”
“你弄把真枪搞什么?”她仍是照镜子,没完没了地照。
“那还能干什么?”他本想说,杀人。难道还有别的答案?难道一把真枪是拿来当榔头锤核桃的?但最后一刻,范老板掉转舌头,这样回答:“有个朋友要我帮他藏一藏。”
“他家房子小,一把枪都藏不住?”
“他老婆爱翻箱倒柜。”
“反正别埋在花盆子里,摆在其他地方我不管。”
她补搽几抹口红,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把飘拂的衣带绾成结。
范老板还在想着杀人的事。杀不杀,这是一个问题,其实他心里知道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历史发展了几千年,这几千年,总的来说,人类最重要的努力,就是想要相安无事地活下去,你不杀我,所以,OK,我也不杀你。虽然这个目的并不容易完全达到,但若说初见成效,也不为过。电视里有个法制频道,频道里有一两档节目说的大都是杀人案件。范老板喜欢看这几档节目,就像多少年前看单田芳说书,每一回总要扯到杀人。单田芳不在了,这几档节目替代了他。
看得多了,范老板当然明白,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杀人总要有充足的理由。那么,杀蔡老二的理由充分吗?他其实抱有怀疑态度。这一点,何卫青看得明白。如他所说,“也就是两人的……特定的某个器官……偶尔地……稍微地接触了一下”。仔细一想,难道不是?
他想象那个画面,喜苹和蔡老二在一起,蔡老二年轻,喜苹再怎么打扮也挽不回年华老去。到底谁搞了谁?换一句话说,难道我不能将蔡老二看成喜苹的一只玩具?判一只玩具死刑,有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范老板甚至认为,正是蔡老二帮自己翻新了喜苹的身体。夫妻多年,喜苹在他眼里渐已失去做爱的价值,看着她卸装后打回原形的脸,摸着她皮肉日渐分离的皮肤(必不可少的爱抚,经常因为褶皱密集而失去了流畅感),他时常陷入进退两难的困苦。好不容易完事,他也松一口气。发现蔡老二沾上了喜苹以后,他不知从哪里又捡回一丝活力,趴在喜苹的身上,得来一种恶狠狠的态度。他把喜苹想象成自己难忘的某个女人,再闭眼想象一下蔡老二矫健的身姿,忽然凶猛起来。有时候,他感觉自己被人附了体。附体就附体吧,他想到有个词叫“借力打力”。有时候,漫长的律动中,他嘴角一甜,脑袋出现幻象,喜苹年轻,自己强壮,彼此身体只有淡淡的汗味,却是经久不息的召唤……
从这一点说,难道还要感谢蔡老二?当然不行,绝对不行!
冷静下来,他又认为是何卫青的一再拖延,唤起了自己的杀机。那天他要何卫青找杀手,事后想想,其实是想知道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在这僻远的城市是不是也有操持这种古老营生的家伙,他们长什么样,是否一眼看去就是脑袋掖在裤腰上的气质。范老板渐渐明白,只要何卫青能够找来杀手,让自己看几眼,让自己相信用钱可以换来生杀予夺的权力,可能杀人的念头瞬间就淡化几分。
范老板越想越认为,杀手不但可以用于杀人,还具有安慰人心的效用。何卫青拿了钱,却迟迟没有把人领来。他很遗憾,以前何卫青不是这种人,现在狗日的社会风气,把何卫青仅有的优点也抹掉了。
这几天他拨了何卫青好几个电话,一般不接,刚才终于接了一次,说是人还没有找到,钱已经花完了。杀手都隐藏得很深,他们不可能打路灯广告,说想要谁死直接电我!这种生意不能这么做,有钱未必找得着人。要去找出一个杀手,少不了要拜码头、放眼线、托关系……这些都他妈要费时间,更要费钱。何卫青在电话那头叫苦不迭,把这桩活讲得跟学雷锋做好事有一比,钱面上亏大了。
“那好,找个地方见面,钱好说。”
“钱打到卡上。”
“卫青……我还是喜欢见面给钱,现钱,一把一把,在你眼前晃几下,你还觉得真的是钱。卡上转来转去,都是一串串数字,你不会有感觉。”
“我取出来拿在手上。”
“为什么面都不想见?”
“老范,干这种事,还是少见面,尽量单线联系。以后出了事,理到我这头就彻底断掉,跟你扯不上关系。”
“你考虑得周到,这个值得表扬。钱不是问题,你是知道,你也并不担心我不给钱,是不是?再给你一天,你带着人到我这里拿钱,像电影里演的,一密码箱全是钱,你们拿走。”
“老范……”
“限你最后一天!”
范老板狠狠地摁断电话。现在用的都是手机,功能齐全,但有时候还不如座机好使。比如,座机说挂就挂,可展现一种果断的态度;但手机即使挂断,还有短信钻进来。范老板打开短信一看,何卫青竟然问:老范,我俩认识几十年,好歹也算兄弟一场。要是这个事实在办不好,你不会找人连我一块办吧?
范老板决定不回,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他摁一摁太阳穴,正要享受房间里骤然来临的寂静,门砰地被推开。先杰大步流星走进来,两只手摊开撑在桌沿。这一刹那范老板很希望耳廓上有个自动装置,意念驱动,随时可将两只耳朵眼堵上。用手捂耳朵是来不及的,先杰欢快地叫了一声爸。
先杰的头发原来是金色的,前几天急于染成黑的,却因染料的化学反应变成暗红。和上次一样,他是想和范老板商量婚期的事。
“我自己那个爸找人看了日期,八月一日就很好。”
“八月一日有什么好?”
“八月一日是建军节啊。”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先杰还说,“十月一日结婚的多,所以八月一日就显得物以稀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