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三娶妻搬出另过,爸去上班,老七钻在后院自己的屋里画画,妈在忙她自己的事情,偌大四合院进进出出只有我一个人。白天,在这个家里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我堂而皇之地进了爸的书房,还记得老唐卖给爸两本“江户”之类的破书,卷边少页的要了6块钱,我爸爸的书卖给他,也应该给不少。书房里的书浩如烟海,神不知鬼不觉地抽一本,沧海一粟,谁要知道才怪!黄猫蹲在南窗台上盯着我使劲看,我才觉得这只猫是这么诡异讨厌,朝它一跺脚,滚!
黄猫喵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掉了屁股又卧下了,窗台上的太阳正好。
我蹲下来,在书架底层右首最后边掏出一本沾满灰尘的旧书,想必这是爸不常用的。爸的书太多了,书架的内里横着躺一排书,外面再竖着站立一排,里边横着的多是极少翻动的,抽出一本不显山不露水,爸发现不了,妈更发现不了。
手里的旧书已发黄,线装,软塌塌的,几乎要散架的模样。书皮上有《二如亭》几个字,翻了几页,根本看不懂,也没有图画,不敢再翻,怕书碎了,这样的书籍卖出去最好,就跟老三那件破线衣似的,值不得留恋。把书揣进怀里,掀开竹帘走出北屋,看见妈正在廊下拿着我使剩下的铅笔头,一笔一画地描扫盲课本上的字。妈是个大文盲,没上过一天学,街道上成立了扫盲班,妈参加了,每天晚上去学俩钟头,比我认真。妈见了我说,你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我还以为你在学校呢。
我说,老师请假了。
妈问老师为什么请假,我说病了呗。妈说,老师病了可你们没病啊。
我说,可也是呢,学校让我们回家自己看书。
妈哦了一声,再没多想。
都是瞎话。
溜进扶桑馆,老唐还没有出门,他的傻儿子狸今天发烧,正在榻榻米上躺着,见我进来,狸高兴得手脚乱动,像只底儿朝天的大蟑螂。狸的头顶上就挂着那块“扶桑馆”的匾,认真看了半天,真看不出那字有什么好,我在大字课上写的毛笔字回回能得好几个红圈,有时候还被贴到教室后头展览,那些课堂练习,哪张都比这个写得好。
唐家的火炉上坐着砂锅,里面沸腾着满满一锅中药,不知是老唐自己喝的还是给狸喝的。屋里东西有些凌乱,狸的袜子扔在窗台上,枕边散落着啃得乱七八糟的米花球,锅里残留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东西,大概就是日本山梨有名的“馎饦”了。给人的感觉是这个家缺少女人的操持,缺少母亲的细腻。由此更感到了糖盒子的可恶,把男人和孩子扔在中国,自己跑了,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妈妈!
老唐光着脚站在榻榻米上,对我的造访感到突兀。我从怀里掏出那本《二如亭》,问老唐收不收这个。老唐把书轻轻翻了翻说,……这应该是一套。
我后悔没有再仔细翻找,便顺口说,我们家就这一本,是我妈夹绣花线的。书烂了,嫌搁线笸箩里碍事。
我的瞎话来路之快,连我自己也吃惊。
老唐一边翻书一边说,……是吗?
我说,嗯哪。
老唐把书撂在桌上,撂在那锅宝贝儿“馎饦”旁边,问我,卖书四爷知道?
我坦白说,我爸不知道,这样的破书他有的是,不在乎。
老唐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问我,你要卖多少?
我说,你看着给,多少是个意思就行,我估摸着卖给收破烂的孙婆子,她连一盒洋火也不会换给我,所以我来找你。
老唐笑笑说,你算计着我给的比一盒洋火多?
我说,你有文化,懂书,自然不会亏了我。
老唐说,四爷才懂书,他在日本专门学的是古典文化学科,搞的是版本学。我是外行……
在老唐的思索间隙,我觉得得对狸说点儿什么,来点儿缓冲。我问狸想不想妈妈,狸手脚停止了舞动,指着墙上的“扶桑馆”说,妈妈!
我问,你妈什么时候回来?
狸说,明天。
……
一本破书,老唐给了我5块钱,5块钱,够我们看十几场电影的,赚大发了!当时我们几个都非常激动,小四儿说,老唐跟你爸爸是朋友,他不好意思给少了,否则会显得不够交情。
大芳说,这事儿你爸要知道了怎么办?
我想起了那个积满尘土的书架说,我爸永远不会知道。
从老唐那儿找到了来钱的办法,于我如同开了一条宽阔的财路,家里小小不言的物件真被我偷偷倒腾出去不少,爸的书柜里摆着七个小陶人,花里胡哨各作姿态,热热闹闹站成一排。挑一个拿出去卖了爸不会知道,他不会天天来数数儿。卖哪个呢?下手的时候还真让我为难,七个小人里只有一个女的,身抱琵琶,美艳惊人,这个太显眼,不能动;背着大口袋,弥勒佛一样的胖子在小人队里也很突出,也不能动;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寿星是里边爷爷辈儿的长者,把爷爷卖了不合适;金盔金甲,手持宝塔的武将长相凶恶,单独去卖可能卖不上价。挑来挑去,于是一个戴黑帽子的作了牺牲,拿到老唐那儿换了一块钱。后来金盔金甲也过去做伴了……七个人变成了五个,从原来的挤挤挨挨变得舒展宽敞,很有距离感,各自的艺术魅力得到了充分展示。
没多久,老七的石头印章、书桌上的小摆件、老三扔在家里驯鹰的皮套子、狗玛丽脖子上的小银铃、死了的大姐票戏用过的头面……统统进了扶桑馆。
我拿东西绝对是有挑选,经过深思熟虑的。妈妈的东西我基本不动,妈是个仔细人,你动她一根针她也知道,把她的东西挪个地方她都会跟你计较。相反,爸和老七却是稀里糊涂,老七的石头印章一大盒子,画完了画该用章了也就那么几块,大部分章子都是闲置,少一方他察觉不出。书桌上的摆件有只竹子编的小鸭子,是他的女朋友柳四咪送他的。两人分手七八年了,柳四咪早嫁了别人,他留着这个摆那儿徒自伤情,不如送到老唐那儿去,也让他断了念想。我们家后院有个小堆房,里面破烂儿多得浩如烟海,老祖母留下的花盆底绣花鞋、老祖官帽上的顶戴花翎、跟人私奔了的二姐扔下的一套套衣裳、早夭的老六留下的一堆玩意儿,破桌子烂板凳、旧隔扇花屏风……蛛网尘封,无人翻动,成为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我的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苏联电影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欲望而改为看戏了,看戏比看电影过瘾。戏有日场和夜场,不敢看夜场,只能看白天的。白天名角少,价钱便宜,最常去的是圆恩寺的人民剧院,坛口的群众剧院和广和剧院。东单的实验剧院和灯市口的北京人艺也是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已经是中学生了,在西城读书,学校古色古香,在故宫西华门和中南海西苑之间,据说是太监李莲英的宅邸,李莲英就住在宫门外头,跟皇上、太后都近,随叫随到。李莲英离皇宫近了,我可是离家远了,从东城到西城,过北新桥穿地安门,我得倒两回车,买月票是必需的,这也是我挑选中学的心计。月票是好东西,有月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逃出了妈的掌控,如同给幸福生活插上了驰骋的翅膀,把我舒坦得只想大声喊幸福哇,幸福!我到哪儿去已不需要小四儿和大芳陪伴,那两个人早已成了我的累赘,用历史老师的话总结是“尾大不掉”,汉朝政治的重要问题。我不能像汉景帝一样任着藩镇拖累,那两个大尾巴当断则断。
什么事情都是两方面的,自由的我也有担心,我最怕的事情是老唐把我盗卖家私的事儿告诉我爸爸。虽然是小打小闹,可是性质有个“盗”在其中。我爸还好说,妈知道了那一顿打是轻不了的,更何况还有一个脸面的因素在其中。
我很关注老唐的动向,有时候看见他和爸站在街门口说话我都紧张,怕他把我出卖了。就算不是有心,不经意说漏了嘴也很麻烦。
让我欣慰的是这样的事一直没有发生,老唐对我的行径守口如瓶。这是老唐做人的厚道之处。
为此我对狸格外好,下学了常买些果丹皮、花生蘸什么的送给他。狸认为我喜欢他,看见我回家,早早地张着胳膊跑过来,像迎接他爸爸老唐一样地迎接我,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王八……丫儿”。看着狸的那张真挚的扁脸,很多时候我的鼻子会发酸,狸是个孤独少爱的孩子,我们每个人都有理想,有前程,狸的前程又是什么?老唐老去,他将何如?
1960年以后,打小鼓儿的职业在北京消失,老唐成了废品回收公司的一员,为了照顾狸,他在就近的东门仓废品站上班,所打交道者废铜烂铁、破玻璃烂报纸,收入有限。
五
糖盒子这只日本蛾子飞走了,十几年音信皆无。
困难时期,狸再无零食可吃,每天托着腮帮子在门口枯坐,眼珠随着过往的人转。有人过去拍拍他脑袋,叹口气,更多的人则无视扶桑馆门口这道风景,成了司空见惯。我礼拜天在废品站见过老唐,他拿着一杆钩秤在称废电线,脏乱繁杂的废品中,面如冯喆的他一副心静如水的模样。还是那身蓝布制服,不同的是臂上多了一副套袖,脑袋上多了一顶布帽。老唐每天做饭,一式两份,自己带一份给儿子留一份,天冷的时候拜托苏惠的妈帮忙给儿子热一下。其实很多时候狸就在苏惠家吃,在我们家吃,在胡同里的任何一家吃。赵奶奶胡撸着狸的脑袋伤感地说,被妈扔了的小可怜儿……弃猫儿……命苦哇——
狸的扁脑袋就使劲往赵奶奶怀里扎,真像只弃猫一样。
寒假里的某一天,接到学校联络网的口信,第二天要开返校会。联络网是中学在假期传递信息的一个手段,那时候没有电话,更谈不上网络,学校有事召集靠的是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记住你的上家和下家,接到信息传下去就是了。
返校日那天,冒着大风大雪赶到学校。假期工友放假,大礼堂里没火,把我们冻得跺脚流清鼻涕,巴不得快点把我们放了。返校会紧急传达了一个与我们毫无关系的文件《在全国城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通知》,说是要搞“四清”。运动中,各单位要“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具体到乡下要“清账目、清仓库、清财务、清工分”。我们听得都很游离,无论清哪个,都跟我们不搭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呈莫名其妙状态。末了,学校将我、大芳和几个同学留下,单独给我们讲话,说我们几个是“基层骨干分子”,是运动的先锋,是党组织依靠的对象。一听这话我很激动,长这么大,头回有人这么夸我,头回成了“急先锋”,就凭我这个瞎话篓子,凭我旷课逃学的口碑,我还真闹不明白自己“先锋”在哪儿。老师鼓励我们积极参加运动,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具体说是给我们一个重要任务,成立剧社,仿照中国评剧院演出的评戏《夺印》,复制出自己演的《夺印》来,参加中学生文艺会演。
原来是唱戏啊,这个我喜欢。
只要不让我念书,唱一辈子戏都成。
那个寒假,看了好几场《夺印》,过够了戏瘾。看戏不用买票,坐在第一排,凭的是负责剧社的冯老师和剧院的内部关系。冯老师本人是个评戏迷,我估计要是允许教师演出,他早自个儿上台了,哪里还轮得上我们这些傻棒槌现蒸现卖。《夺印》是反映“四清”题材的红戏,说的是小陈庄的印把子掌握在反革命分子陈景宜手中,新来的村支书何文进与其进行了一番较量,把印把子夺了过来的故事。人物很简单,情节也很直接。我被分配的角色是演坏分子老婆烂菜花,给书记送元宵,拉拢干部下水。本来这个角色是分配给大芳的,大芳不干,嫌太丑,自己宁愿去干剧务,轮来轮去才轮到我。我倒是不在乎,演什么都是演。冯老师说,只有角色挑演员,没有演员挑角色的。我长得像坏人,演烂菜花很合适。
回家练习唱段,给妈阐释烂菜花的角色特点,野、坏、骚、烂,爸笑着说,就是个彩旦嘛!
妈说,你够五毒俱全了,再加上一个“骚”,想出类拔萃吗?不许演!
老七说,这角色挑得很准。老师有眼光!
尽管杂音很多,阻力很大,我还是尽心尽力演好自己的角色,天生的演戏才能让我没费多大劲儿就把烂菜花搞定了。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刻画准确,拿捏到位”,这是冯老师给我的评价。
狸到我们家来热饭,吃完了不走,要听我唱戏。我托着狸的饭碗,扭着小腰送着胯,站在金鱼缸前唱道:
从东庄到西庄,我到处把您找哇,
找了这么大半天,我才把您找着。
您看我的两只脚都磨起了泡,
我的衣衫都湿透了,我的周身汗水浇。
哎哟哟我的何书记,哎哟哟我的书记哟,
干这么重的活儿您怎么能够吃得消哇?
吃不消呀,吃不消呀,我给您做了一碗元宵。
擦擦汗您就歇一会儿吧,您看看这是一碗
滴溜溜的圆哪,团团转哪,
江米面的,白糖馅儿的,大个元宵啊——
我估计我唱得很精彩,妈端着半盆水站在廊下竟然半天没泼出去,听入神了。狸高兴得又翻了车,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乱踢腾。含混地说,江米面,白糖馅,大元宵……
妈说,让你念书真是亏了你!
妈是夸我哪!
在学校里我收获了一个艺名——筱烂菜花。这个“筱”不是“大小”的“小”,是“筱白玉霜”的“筱”,他们说我的唱腔里有白派韵味。当然,筱白玉霜很多时候也叫小白玉霜,那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