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筱烂菜花的一段时光里,我表现得很积极,努力靠拢组织,热情要求上进,编瞎话等劣迹收敛不少,每天都做好事情,比如扫厕所,给大家打热水,帮大芳熨戏服等。入团申请书写过两份,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动静,也没有任何人关注过我。相反演何支书的,演贫农李有财的相继进入了团组织,每次谢幕他们都留在最后,享受观众的热烈掌声,而我在第一拨就被刷了下去。不是我演得不好,是我的角色没选好,演得越像,人们越把我和烂菜花等同起来,我冤大发了!我找团支书谈话(请注意,不是团支书找我谈话),询问为何团组织老不发展我。支书是高三的大同学,回答也很直接,她说,你们的戏演得是很好,但是组织不能先吸收落后分子烂菜花而让党的代表何支书后捎着。再说,你对“四清”运动的理解还很含糊,人家演李有财的一个月写了三份思想汇报,你呢?
我想起我的语文作业还没有交。
为了表现我对“四清”认识的深度,我在自己的熟悉范围内搜肠刮肚,寻找“四不清干部”,却是没有。我不认识任何“干部”,也不知谁有什么“四不清”问题,我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一次也没有被拨响过。
在一次《夺印》演出的间隙,我看“贫农李有财”正趴在化妆桌前写东西,大概又是思想汇报吧,他总有许多可以汇报的思想。我却一点儿也找不出,脑子里空空的,用妈的话说是“干什么都不走脑子”。因为“不走脑子”,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思想,就跟当年学《愚公移山》似的,来实际的可以,让我空对空谈意义绝对砸锅。“贫农李有财”看我走过来,把字纸用手遮了,不想让我看到。我说,甭遮挡了,你那狗爬的字绝拿不到台面上去,跟我们街坊老唐家那块扶桑馆的匾很有一拼。
“李有财”说他对扶桑馆很有兴趣,听着很日本。我说就是从日本拿回来的。他问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屋里。我说因为中国人有日本老婆。我还答应哪天闲了带他去看扶桑馆。
六
天越发地冷了,大槐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夏日树上垂下的滴里搭拉的“吊死鬼儿”,那些可怕的肉虫子早已不知死哪儿去了。透过繁茂干枯的枝丫,可以看见天上微弱的星光。正是大寒时节。
下晚自习回家,刚走到树底下,就听到了狸的“……七八、七八、七八八……”歌声一遍遍重复,带着哭腔,在寒风中,在空旷的胡同里显得凄凉悠远。赵奶奶在街门口站着,见我过来,指着坐在台阶上的狸说,唱了一晚上了,任怎么劝也不进屋。老唐到这会儿还不回来,妈不管了,爹也不管了……
我过去对狸说,狸,你爸爸呢?
狸说,江米面儿的白糖馅儿的大元宵。
狸是饿了。
我叫出了小四儿,让他跟着我一块儿去废品站找老唐。小四儿说,这会儿废品站早没人了,找鬼去呀!
我说,老唐就是变了鬼也得找来呀,他儿子撂这儿谁管?
小四儿现在是北京机械厂技校的学生,我们是同龄人,他学级却比我低两级,主要是因为蹲班,光是初一就念了三回。赵奶奶也鼓动我们去找,说街里街坊地住着,大冬天不能让孩子凄惶无靠。
我和小四儿拉着狸到东门仓废品站找他爸爸。在胡同口想给狸买个火烧,谁也没带粮票,十分遗憾。最失望的是狸,眼神就离不开火烧了。卖火烧的娘儿们脸定得平平儿地看着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烧饼炉子,绝不通融。走过墙拐角,小四儿从兜里变出一个刚出炉、冒着热气的火烧给了狸,我知道肯定是来路不正,也不去计较了。
天空上有个弯弯的月牙儿,羞怯怯的,柔弱而凄冷。路面结了冰,走一步滑一步,接近城墙豁口,风变得猛烈起来,右边明清时代留下的仓廒高大威严,在深蓝的天幕下衬出凝重的剪影。东门仓是有皇上那会儿藏粮食的地方,京杭大运河通过漕运运来南边的粮食,就近放在东城的几个粮仓,东门仓附近还有海运仓、北门仓、北新仓等等。海运仓被中医院和解放军招待所占据,北门仓成了街道小工厂,东门仓十几座仓廪分成几块,以百货公司仓库为主,废品站在仓库南边,是低矮土墙圈起的一片空地。
狸冰凉的小手紧紧拽着我,喉咙里还在一阵阵抽泣。我说,狸,咱们不怕。
细想,狸年龄比我还大。
废品站在仓墙的阴影里,虽是破破烂烂一大堆,竟然还有门,门是几块破木头临时钉的,上着锁。狸来过这里,见到废品站,撒开我,使劲拍门,大声喊爸爸。空旷的院里黑洞洞的,除了呜呜的风,没有活动的物件。我要回去,狸又开始哭了,蹲在破门前不肯走开。小四儿隔着门缝朝里头望,跟我说,有门儿!
小四儿说门锁是从里头锁上的,说明院里有人,我们不是白来。说完他三下两下蹬着门板就翻了过去,动作十分轻便利落,即刻里面传出了废铜烂铁的踢里哐啷,他在制造响动。果然,角落的一间小屋灯亮了,半天出来个披着棉大衣的老头,大概是晚上的看守了。我们问老唐哪儿去了。老头说他不管什么老唐,他下午6点来接班,白天的事儿不知道。小四儿问老头接班时见没见到老唐。老头说他不知道谁是老唐,废品站的耗子他倒是能数出一二三四。老头嗔怪小四儿翻墙,说废品站也是国家公司的一级机构,哪能胡乱践踏。小四儿说老头拿着鸡毛当令箭,屎壳郎趴铁轨,愣冲大铆钉。哪天叫几个弟兄来,砸了这鬼地方。老头说,废品站还怕砸?想过砸瘾来这儿是找对了地方。
双方说话都有点儿戗,末了小四儿让老头开门,老头不给开,让小四儿从哪儿进来从哪儿出去。小四儿二话不说,抄起个大铁圈噌地蹿上墙,跳出来,把铁圈拽在门上。老头不得已打开门,骂骂咧咧把废铁捡了回去。
三个人照原路往回走,狸这时候也不哭了,低着脑袋走路。小四儿说,狸,你爸爸玩失踪呢,他真要里通外国上了日本,你就像崇祯皇上一样在胡同的槐树上吊死,以谢国恩。
我说,哪儿跟哪儿啊!
小四儿说,中国街坊照顾了他这么些年,难道他不该谢谢?
我说,小四儿你住嘴!
狸在旁边一言不发。
第二天得到消息,老唐是被单位提走交代问题了,听说是“扶桑馆”的事连带着政治问题。“清组织,清政治,清思想……”老唐得老老实实向组织坦白。
说老唐的背后有一只又大又粗的黑手。
听着都很可怕!
“四清”清到老唐头上了。
在剧社排演时听大芳跟大伙谈论老唐的事,“贫农李有财”说,“社教”针对的就是老唐这样的人,目前阶级斗争仍旧十分尖锐,地富反坏右分子活动仍旧十分猖獗,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得随时提高警惕。
“李有财”说着朝我瞄了一眼,这一眼瞄得我浑身一哆嗦。
“何支书”说,老唐虽然算不上领导干部,但他的上属是废品回收公司,他是公司的职工,就凭他走街串巷打小鼓,就凭他屋墙上的“扶桑馆”,就凭他那不见踪影的外国媳妇,问题就很复杂,是该清清的时候了。
大芳附和着说,电影《羊城暗哨》里的冯喆就是卧底,卧得那么自然那么好。老唐这个冯喆也来历不凡,凭他的长相,就是一个卧底的长相。
风起青萍之末,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我就是那起风的源头。没有我对“扶桑馆”的推介,恐怕也没有老唐“夜不归家”的麻烦。进了水的脑子,无遮拦的嘴,我是没事找事啊!
妈常说我没心倒肺,细想想,我确实是没心倒肺,在这方面我甚至不如在台阶上啃萨其马的狸!我在戏台的边幕一个人偷偷掉了半天眼泪。
老唐带出话儿来,让苏惠妈照料几天狸,说他没事儿,两三天就会回来。老唐果然不到一个礼拜就回来了,虽然眼睛乌青,手上有血痕,也没见他说什么,每天照旧上班,照旧带饭,狸照旧在苏惠家热饭……老唐没说为什么被叫去交代,也没说被叫去以后的情况。赵大爷拦住他问,老唐,真没事啦?
老唐说,没事,赵大爷。
赵大爷说,我总是不放心。
老唐笑笑,给赵大爷鞠了一躬。
我心里愧对老唐,有时候对面碰上了,也不敢拿正眼看人家,总想找个机会跟他细细说说这件事情。老唐倒不在乎,照旧跟我说话,照旧叫我七格格。我心里明白,我已经不是他眼里简单的七格格了,我是在暗地里坑他的人。
“文革”时候,我们胡同里抓出了不少“坏人”,34号的“保安队长”白瘸子、李立子那个美丽的名角妈妈、后罩楼皇家的珍格格,包括苏惠的妈,大芳的爸爸和我的父母,都受到了冲击,这时候的“坏人”比“好人”多。
老唐原本应该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此时反倒无人理会了。老唐很忙,社会上到处在破“四旧”,外边不破各家也自己破,免得让造反派查出来招灾惹祸。清出的旧东西大多送了废品收购站,父亲的不少珍贵版本和名人字画全到了东门仓,真正的两分钱一斤,上大秤称!四平板车“旧纸”,卖了一百多块钱,60年代的一百多块啊!现在想想,只是心痛。
在胡同口见到老唐,可以察觉到他微微地朝你点了一下头,那个细小的动作只有当事者才能心领神会,轻微得别人几乎看不出。在那动辄得咎的年代,老唐在尽力地保护自己,保护别人,每个人都过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1969年我上山下乡,去了陕北,一走几十年。小四儿技校毕业顺理成章进了工厂,在铸造车间当翻砂工。兔儿爷参了军,到东北边境,听说还当了小排长,是个少尉。苏惠到内蒙古军垦种向日葵,大芳去云南种橡胶……一拨小伙伴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