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离开北京那天是个上午,艳阳高照,天空很蓝,欢送知青上山下乡的锣鼓声响彻整条胡同。我穿着笨拙的新棉袄,胸前戴着大红花,被簇拥着走出家门。户口被注销了,行李已经装上了车,我知道自己再不属于北京,像抡铁饼一样,我被甩出去了,没有回头一说。脸上在笑,心里却往下沉,内里与外表的分裂竟然让人如此不堪,如此纠结。
走出大院最后一次回头,看到狸站在扶桑馆门口依恋的眼神。
听说他的爸爸又进了学习班。
七
白驹过隙,时光倏忽而去,40年后我们再聚“扶桑馆”。
此“扶桑馆”非彼“扶桑馆”,它是一家日本料理店,开张有几年了,在餐饮业风生水起,很是红火。
聚会的召集人是扶桑馆经理赵俊生,即当年的不良少年小四儿。小四儿电话里叮嘱我一定要到,大芳他们几个先后都办回了北京,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外地,说见我一次不容易,他们都想我呢。兔儿爷在网上给我发了详细路线图,坐地铁几号线,在哪儿倒几号线,最终在哪个口出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把我当成了外地来的,找不着北的大妈。
我提前半个钟头到了“扶桑馆”,内里的装修很日本化,都是单间,进门脱鞋上“炕”,和纸的推拉隔扇和脚下的榻榻米,让我依稀想起了老唐的家。
小四儿迎过来,西装革履,一副经理装扮,胖了,发福了,已经寻不到当年的狡黠和灵动。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展示了我们友谊的地久天长。
小四儿把我领进一间大房,说这是全店最考究的房子,四十八叠面积,可以举办重要聚会,可以和日本横滨大宾馆的“兰间”媲美。大芳和兔儿爷都到了,先是从矮桌后面直起身子,愣愣地看着我,紧接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嘴里喊着,几十年了,你到哪儿去了!
眼里都有泪花在闪烁。
百感交集,我们都已面目皆非,走在街上面对面也是路人。大芳肥臃胖硕,银发满头,成了三个孙子的奶奶,一口京腔依然未变,喷出的还是胡同串子语言。她说她早晨先去南馆晨练,跳一通大妈舞,再送孙子上学,而后早市上买菜,午饭后闷一小觉,然后参加评剧班的活动,最后去学校门口等孙子,跟北京所有的老太太一样,日子安详快乐,简单充实。兔儿爷八年前从机关退休,喜欢上了古玩收藏,是潘家园的常客。每日关注的除了玉石字画以外,还有谍战电视剧,有卧底、策反内容的必看,抗日的也看,比如手撕鬼子一类的,不到电视上板不罢休。
小四儿说他20年前就单干了,倒腾过钢材,卖过医疗器械,干过销售,开过猫狗美容店,折腾过房地产,全赔!
大家都说,只有我还显得年轻。我告诉他们,其实也老了,头发是染的,牙齿是假的,眼睛原本近视,老了正常了,为了装斯文,戴个平光的……刨去假象,是个白发无齿老妪。
大家哈哈大笑,好像一下回到了过去。
小四儿说苏惠没有联系上,她家里人说是在南方某座庙里修行,当居士了。
每个人都惊叹对方的变化,40年,老了一代人。
我注意到包间的重要位置悬挂着“扶桑馆”的真迹,我们都变化了,只有它还是旧时模样。黑红的镜框,很率性的字,竟然安然无恙。
我问小四儿“扶桑馆”的匾怎么在这里。小四儿说,你猜。
我说,一定和唐家有关。
小四儿说,今天邀你们来,是糖盒子和狸的邀请。糖盒子是“扶桑馆”的股东,日本的说法是代表取缔役,我不过是个打工的。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有世界真奇妙的感觉。
我说,狸还活着?
小四儿说,我们不也活着?
兔儿爷说,糖盒子,那个操蛋日本娘儿们……还有脸回来?
小四儿说,日本欧巴桑,很随和的一个人。
大芳说,把冯喆一样的老唐闪了一辈子。冯喆“文革”的时候在四川大邑自杀了,老唐最后结局大概也不妙。
小四儿说,你错了,老唐结局很妙,“文革”结束,他被调进出版社当了日语的译审,人家真正是按干部退休的。
大芳说,怪了,连演员冯喆都自杀了,老唐能安然无恙,这也算是奇迹了。
大芳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立刻窘得通红,连自己也纳闷,几十年的走南闯北,不说是身经百战也是历练无数,脸皮厚得近乎无耻,偏偏在此刻还会脸红……赶紧喝了口茶作为掩饰。
大芳朝我微微一笑。
我扭过脸去装傻。
兔儿爷认为老唐是有背景的人,帝国大学毕业的留学生,日本企业家的乘龙快婿,回国心甘情愿打小鼓儿,收废品,若没有精神支撑,没有组织支持,怕是难以做到。扶桑馆,在沦陷时期应该是搜集敌伪情报的中心。
大芳说兔儿爷是《潜伏》一类电视剧看多了,以后谍战编剧可以请他去作策划,保准异想天开得让人瞠目结舌。
小四儿也说,编电视剧还就得兔儿爷这样的人。
我半天没说话,想着那个儒雅安静的老唐,搜集情报也罢,打小鼓儿也罢,关键他是狸的父亲,自谦、内敛、低调、平和是他人生的基本。他或许有背景,或许没背景,无论有与无,他的学识和修养,他不显山露水的做派都是值得我推崇和尊敬的。
让人惊奇的是老唐还健在,96岁高龄了,头脑还清晰。小四儿说,中日友协年年来给他送花,文物部门常请他鉴定东西,出版社日语词典编辑定期来请教问题……虽然坐了轮椅,行动不便了,还是很忙。
正说着,门开了,狸和他的妈妈出现在门口。狸还是过去的小孩子模样,8岁,抑或是9岁,他的病为他留住了童年,我们当中“永葆青春”的应该是他和墙上那块匾。
小四儿朝狸招招手,亲切地叫着“他诺ki”,小四儿地道的日语,发音柔和亲昵,他不再叫那个小孩子“狸”。
在我眼里,狸还是过去的狸,记吃不记打的狸。
狸清楚地喊出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他的容貌在我们眼里定格,我们的名字在他的心里定格,彼此都还记得。狸拉住了我的手,软软的小手让我想起了东门仓深沉的夜色和那个让人失望的废品站。狸抬起了扁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得我泪水夺眶而出。狸踮起脚将我的泪水抹去,嘴里说,江米面,白糖馅……
眼泪更加汹涌。
糖盒子穿着当年藏蓝底小碎花的和服走过来,樟木箱子的味道依然,看来是有意为之。我们对她都有些冷,让我不解的是岁月为什么丝毫没有改变她的容颜,这个糖盒子几十年保养之好,让人匪夷所思。小四儿看出我们的疑惑,解释说,这位是“他诺ki”的妹妹鹤子,唐鹤子。
我们听来还是“糖盒子”。
对面站立的女人就是当年糖盒子胸前用布带兜着的小丫头片子,她与她的母亲酷似一个人一样,让人不得不承认基因遗传的绝对稳定性。问及唐和子,唐鹤子说她的母亲在1955年去世,死前一直惦念她的父亲和哥哥,嘱咐她长大一定回到中国,回到父亲身边,她是唐家的长女,也是唯一健康的孩子,父亲和哥哥狸需要她。
就是说糖盒子回到日本没几年就故去了,中日之间直到1972年才恢复邦交,至于民间的正式往来当然更晚。
一段故事,听得人有些心酸。
唐鹤子对我说,我猜您是七格格,我父亲常常提起您,今天他让狸给您带了些东西。
狸把一个绿地白萱草的包袱交给我,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包了些什么。这个包袱皮似曾相识的熟稔,猛然想起是老唐打小鼓儿时日日夹在腋下的物件,它来自日本,是吉田家的老物。还记得爸教给我,接受日本人送的礼要当面打开给予称赞的教诲,我把绿皮包袱打开来,小四儿、大芳们也围过来看。
灯光下,包袱皮里的物件让我一阵眩晕,许久失神。那些物件之上是一本蓝布面小折子,展开折子,里面墨笔直书——
金家七格格舜铭所存之物:
壹、《二如亭》一册,明版汲古阁校刻,嘉靖年间白棉纸本,白口欧字,此书应一套,此第三册。
壹、竹编黑鸭,高四公分,长六公分,江南民间物件。
壹、日本名窑“九谷烧”七福神中大黑天及毗沙门天二神,均为六公分高。
壹、小银铃,二公分,上有“吉市口张权”字样,系朝外大街吉市口张权银铺打造,四爷屋内小狗脖上物件。
壹、鸡血石“景福阁”随形闲章一枚,高十公分,阔三公分。
壹、面人张果老骑驴,白云观庙会某氏所制,人高五公分,驴长十二公分(已虫蚀,用油纸包裹)。
壹、古冥器陶猪,高三公分,长七公分,猪底有四爷墨笔小注:唐陕西蒲城乔陵出土。
壹、花露水玻璃空瓶,上海“双妹牌”,底圆细颈高十五公分,1943年前后产品。
壹、“枇杷飞鼠”扇面,工笔,金家七少爷金舜铨作品。
壹、京剧旦角点翠头面,翠羽粘贴“顶花大凤”,长宽各十公分。
壹、驯鹰黄牛皮护臂,长二十五公分,宽二十公分,配以牛鼻紫铜扣环。
壹、民国1936年画报,国民党主席胡汉民出殡专辑。
壹、线书《粤寇起事纪实》同治十三年刊,撰者不详。
壹、康熙年官窑,青花山水鸟食罐,高四公分,直径三点五公分。
……
兔儿爷惊呼,前些日子一套明版书在香港拍卖,卖到了100万,天哪,丫丫你这是发啦!
大芳说,连狗脖子上的铃铛都卖了,你真够可以的!
小四儿说,跟我一样,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什么也没说,我说不出来了!唐先生,我父亲一直叫您先生,您真是先生,大先生!
视线再次落在“扶桑馆”上,我问唐鹤子,那几个字到底是谁写的?唐鹤子说,孙文,孙中山。
兔儿爷说,其实我早就猜出来了,可惜没有落款。
注 释
[1]. 叶广芩,女,北京人。1968 年到陕西,当过护士、记者、编辑,现任西安市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状元媒》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