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1]
1
那天和往常并无什么区别。我起床时,温燕还在熟睡。她在发廊,不用早起。嘘,不要乱猜,她可是正经女孩。我和人干过一架,原因是那家伙拿温燕在发廊说事。那小子显然喝大了,舌头比马夹板还硬。喝大就能胡吣吗?我脸上的乌青半个月才褪干净。这没什么,我计较的不是输赢。
我如往常那样简单洗漱过。出门前,像往常那样瞄瞄温燕。有时她会早醒。如果她睁开眼睛,哼唧着努努嘴,我就给她买回早点。当然,这样的时候很少,她挺贪睡的。温燕的姿势变了,头依然枕在原来的位置,脚却伸到另一侧,身体呈V形,几乎把整个床占了去。我也喜欢侵占她那边,但那是她躺在那儿的时候。此时,床的另一侧只有零乱的毛巾被以及我的体温。
巷子没多深,穿过巷子到马路,也就七八分钟。我在这儿住了五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当然我不会闭着眼走。踩了什么碰了什么,可不是闹着玩的。还得防着头顶,几天前,报上登一则消息,一个女人跳楼自杀,她没死,倒把过往的路人砸死了。沿马路走百八十步,是一条三角街,三角街左拐就有公交站点。时间尚早,我没急着赶公交,像往常那样走到红姐炒粉店。
红姐炒粉店在三角街顶口,店不大,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天气转暖,店外也支起桌子。两张并行,另一张离店门远些,孤零零的,我习惯坐那儿。屁股刚落,红姐便从店里出来,好像她就在门口候着。她如往常那样打招呼,来啦?然后抓着抹布擦拭桌子。我知道她刚刚擦过,桌面十分干净,但她知道我的习惯,总要再擦一遍。我的目光从她汹涌的胸前滑过,落到马路对面的树上。我挺无耻的,但我不下流。虽然我说不上无耻和下流有什么区别。
不一会儿,红姐给我端来一盘细粉,一杯白水。我吃葱姜却不吃大蒜韭菜,这些红姐都知道,不需要我特别交代。炒粉店是她两口子开的,那个瘸腿男人,瘦得柳条一样,多半时间在后厨,很少出来。算起来,我吃了五年炒粉,见那个男人不超过三次。我只知道这些。没必要知道太多对不对?虽然我想知道。
红姐少收一块钱,昨天她没零钱,我说算了吧就离开了。我确实想算了,一块钱半个苹果都买不回来,何况——红姐显然不想算了,她惦记着呢。
几年前,我流落到这座城市时,正是火热的夏季,路面又烫又软,似乎一不小心脚就会陷进去,融化掉。我在鞋厂干了半年,跳槽到房产中介。跳槽是我自己的说辞,其实是被炒了。再半年,跳到街道办,三个月后,应聘到一所技工学校,算是稳定下来。我不是正式教师,管他呢,能养活自己,捎带能养活个女人,也算不错。当然,能挣套房子就更对得起自己,虽然那很遥远。
我先乘19路,后改8路,坐三站就到了。傍晚的公交车比早上人多,也容易堵,所以我一般步行到19路站点。那天和往常唯一的区别是下班我没有直接到19路站点,经过站牌,8路车正好停住,我就势登上去。
司机是个胖子,反应慢。抢在红灯亮前通过是可以的,但他停了车。车停下差不多两秒,黄灯才亮起来。他是不是太迟钝了?就在等红灯的时候,两辆轿车在路口吻在一起。吻得有些过,牙齿都咬掉的样子。我站在车头,看得清清楚楚。公交车挪了几米,干脆熄火等待。
堵了差不多一小时。就是说,我比往常晚了一小时。白白扔掉的时间多了去了,一小时不算什么,只是这种消耗,心里堵,像无缘无故被绑架了一小时。当然也没什么,堵的事也多了去了,我遇到的……算了,不说了。
我去市场买了一斤长豆角,一个茄子,温燕爱吃。又买了半斤花生米,半斤鸡胗,我好这口。温燕回来得晚,买菜做饭当然是我的任务。
我像往常那样拐进巷口,慢慢悠悠的,时间还早,急什么?我租的房间在二楼,房间正对着平台。平台是房客的公共区域,接自来水、晾衣服都在平台上。此外,平台还是吸烟区。常有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平台的角落,除了吸烟,谁知道他们还琢磨什么?我和温燕的房间永远拉着窗帘,双层的。
天有些暗,我又有些走神,没注意门口堆着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直接掏钥匙开门。那一团突然站起来,吓我一大跳。我退后两步,看清是个女人。四十,也可能五十。
这是方全家吗?女人搂搂胸前的包,似乎怕我抢去。她的口音不怎么好听,我联想到碎裂的瓦片。
你是……我迅速在脑里搜刮,可是大雪茫茫。
你就是方全?女人倒是不笨。
是,我就是。你是谁?我挺纳闷。
女人往前一跳,如果不是搂着包,很可能撞到我。
哈……可逮着你了。
2
如果在大街上,某个女人跳到面前这样说,我一定会躲开或逃掉。在我屋外,我当然不能鼠窜。我带着几分恼火几分不耐烦,这是干吗?你谁呀?孰料女人比我更不耐烦,我是谁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快开门,渴死了。彼时,有房客到平台,并朝我和女人投过探寻的目光。我不想被窥视,再者,女人咝啦着嘴,发出怪异的声响,我便打开门。
水桶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只有少半桶。温燕忘了盖盖儿,她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想倒掉接桶新水,女人抢我前面抓起舀子。她多半个脸被舀子遮住,只能看到她的下巴和脖子。那么大一舀水,她一口气灌进去,抹抹下巴,又盛了一舀子。我被她弄愣,死盯着她。她喝得慢了些,中间似乎歇停两秒,仍然喝得干干净净。
女人圆脸,皮肤略黑,模样还算周正。头发乌黑乌黑的,和眼角的细纹不怎么相称。我揣测她,她也从头到脚打量我,问我,你属什么?我的脑子有片刻短路,然后明白她的意思,答属马。
女人扭转目光,里里外外看个遍,完后评价,够乱的。我租的是里外间,当然,外间不大,严格地说,半间也算不上,也就一张单人床的宽度,正好当厨房。煤气灶上的炒锅里还有昨日的剩菜,铲子、碗筷、菜刀、案板随意丢置,确实乱。没时间收拾,况且我和温燕整天都在外面,收拾好给谁看?这就是睡觉的地方。里间也好不到哪儿去,女人的目光久久停在床上。两块毛巾被缠在一起,像在格斗。枕头一个在床头,一个丢在床角,互相戏耍的样子。温燕胃不好,喜欢抱着枕头睡,当然是我不在的时候。
她呢?女人突然回头。
她……我突然灵醒,说,你是阿姨吧?
女人的目光略略抬高,含着你终于明白过来的责备。
我歉意地说,她一会儿回来,阿姨先坐。
其实,早该想到的。她能找到这儿,能叫出我的名字,还有她的审视,她的挑剔,她的反客为主,足以说明她的身份。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没向温燕说过自己的过往,温燕也极少提她的家庭。我俩互不过问。不是冷淡,而是那一切与我们无关,至少与我们的现在无关。我和温燕同居两年多了,说不上牢靠,也说不上不牢靠,说不上未来,自然说过去也没有任何必要。
现在不同了,我得面对。我正要问她怎么来的,路上走了多久,她先开口问,她几点回来?
我迟疑着,十一点……有时……
女人皱眉,这么晚!
我说,在深圳,这不算晚,还有……
女人不满地扫我一眼,声音里带着毛刺,怎么回来?她一个人不害怕?
我说,坐公交,很方便的,我会到路口接她。
女人望了望墙上的小提琴吊钟,还不到九点。吊钟是温燕买的,她喜欢钟的样子。其实,闹钟对我和她没什么意义。
我讨好地说,阿姨饿了吧,我先做饭。
女人站起来,我来吧。
我忙道,阿姨累了,歇着吧。
女人已经把豆角扯过去,我给温燕发了信息,寻思去附近店铺买个枕头。我说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女人说有事你忙,生火得你弄,我不会用那玩意儿。她没用过煤气灶,我能猜出来。
我转了半小时,买了个竹枕。返回途中,脑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心中一沉,拔腿猛跑。屋门大敞,灯光歪歪斜斜,被踢翻的样子。我咯噔一声,扑进去。
女人在。她背对着我,正专注地看着什么。我大喘着气,抹抹头上的汗。女人转过身,脸乌青乌青的,目光也被脸色染了,暗而硬。我看清她手上的东西,是温燕的炭笔画像,街上画的。
她是谁?女人扬扬画像。
我的嘴巴和眼睛同时撑大,温燕呀。
女人喝问,温燕是谁?
我彻底傻了,舌头搅了半天才抬起来,你不是……那……其实没必要再问。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发慌,毫无来由的慌张。
女人看穿我的样子,你和她住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镇定,是呀。
女人直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渐渐锋利,我女儿呢?
我说,阿姨,你搞错了吧,我不认识你女儿。
女人目光如刀,直戳过来,不认识?你说你不认识?
我问,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女人反问,这里是不是深圳?
我点头。
女人问,是不是青阳街?
我再次点头。
女人问,你是不是叫方全?
我愕然,我是叫方全,可……
女人声音陡然提高,那你还装什么?我找了你大半年,光青阳街就转了二十多天,一家一户地问。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还装?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女人在找一个叫方全的人,方全和她女儿有关系,但那个方全不是我。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我试图向她解释,但女人咬定就是我。我住在深圳青阳街,我叫方全,这就是铁证。
我哭笑不得,如果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那你女儿呢?她在哪里?
女人瞪眼,我正要问你,她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
女人凶起来,你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
我说,确实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她。
女人怒了,你还嘴硬?她的脸有些变形,眉毛突突地抖,仿佛狂风正从面颊掠过。
女人的样子挺吓人,我往后退了退。她的架势随时要扑我身上,撕拽我撕咬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近身,那绝对是引火烧身。女人已经失去理智,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理智。那更糟糕。必须稳住她,然后寻机报警。只能报警。于是,我笑了笑,阿姨,你别生气。女人依然气冲冲的,我别生气?我能不生气?你老实说,我女儿哪里去了?我转移话题,阿姨,你肯定饿了,我给你做饭。女人哼了一声,我吃不进去!我赔笑道,怎么也得吃饭啊,你会烧茄子吗?我给你打下手。我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女人不上当,冷笑道,让我给你炒菜?我说不是给我,还有你。女人问,她呢?她吃不吃?刚才,她把温燕的画像丢开,此时又捡起来。我硬着头皮说,她很晚才回来,咱俩先吃。女人再次哼哼,咱俩咱俩,少套近乎!我说,你和我,行了吧?阿姨,消消气,吃完饭再说,行吧?女人审视我好半天,重声道,不行!我没心思吃你的破饭,你老实说,我女儿哪儿去了?
费心搭的架子哗啦散掉。我窝了火,其实,早就窝了火。我说,我再说一遍,你弄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方全,我不认识你女儿。你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
女人猛地撞过来。还好我有防备,迅速一躲。女人直直地撞到里外间之间的墙上。很响,我感觉墙都晃了。当然,晃的是她。晃了两下,她像脱了藤蔓的瓜,重重摔下去。她的额头渗出了血,很快整个额头半个脸就染红了。
3
警察姓黄,我在红姐炒粉店见过他。当然,他不认识我。我想提一下红姐,套个近乎,彼时黄警察连打两个呵欠,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套近乎有什么用?女人很老实,从医院到派出所这段路上,不嚷不闹,也没其他肢体动作。她刚才急昏了头,那一撞八成是撞醒了。我略略松口气,急欲和黄警察说清楚,赶快脱身。至于女人如何,与我无关,那是警察的事。
温燕的电话再次打进来。黄警察皱皱眉,你能不能把手机关掉?我得听他的,这种时候可不能惹他上火。陈述了缘由,我问黄警察是不是可以离开,黄警察重重地盯我一眼,那表情,就像我是个疑似逃犯。我只好老老实实坐定。
黄警察询问女人及她女儿的姓名、年龄,女人很冷静,看不出任何不正常。待黄警察问她女儿在哪里,女人突然烦躁起来,指着我,你应该问他。我说我不认识你女儿,女人不买账,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黄警察打断她,问她何以认定我和她女儿在一起。女人再次指着我,我女儿刚毕业就让他拐跑了,不跟他在一起跟谁在一起?黄警察问她之前见过我没有,女人摇头,我要见过他,早把他撅巴了。我说,你没见过我,怎么断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女人笃定地说,我是没见过你,有人见过你。黄警察问见过我的人是谁,女人摇头,我不会告诉你。黄警察说,你不告诉我,就不能证明他就是你要找的方全,你可能搞错了。女人激动起来,筛糠一样乱抖,我搞错了?我搞错了?黄警察忙道,你别急,坐下慢慢说。女人不坐,脸上的青紫一片片跳起。你认为我脑子有病是不是?黄警察沉下脸,我可没那么说。女人叫,你是没这么说,可你就是这个意思。黄警察说,你别嚷嚷,都让你嚷晕了。女人说,你也是当父亲的人吧,你女儿跟人跑了,好几年没音讯,你能不急?黄警察有些不耐烦,忽然间,黄警察笑了,虽然很勉强。他倒杯水递给女人,女人也不客气,抢过去一饮而尽。黄警察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先润润嗓子,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