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26087900000041

第41章 闯入者(2)

天亮了,不但黄警察和做笔录的小警察困了,我和女人都呵欠连天的。黄警察让我和女人先回,改日再做调查。我急了,说我回可以,但你得把她留下。黄警察说她又没触犯法律,我不能把她留在派出所。我说,她跟着我也不合适呀,我又不认识她。女人气鼓鼓瞪我一眼。黄警察说,这不能由你,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我欲争辩,黄警察截断,就算你不认识,这事因你而起,她人生地不熟的,你暂且安顿好她,别让她出什么意外。我恼怒道,我不认识她,没这个义务。黄警察的目光变得锋利,你不认识她,可她认识你,如果你就是她要找的人呢?我说,我绝对不是。黄警察说,她说是你说不是,现在我没法判断。工作一夜我得休息了。又对女人说,你别乱来,乱来对你不好。女人说,我来找女儿,不是来打架的。黄警察说,这就对了。黄警察和女人一对一答,我竖着,像个局外人。

折腾一夜,女人又随我回到出租屋。

温燕显然没怎么合眼,头发零乱,脸色煞白。她扑过来,看到我身后的女人,又往后退了退,脸上掠过几丝慌几丝怒,你是谁?女人说,我是谁你问他!我冲温燕动动眉毛,她随我来到平台。

昨晚,我给温燕发信息,告诉她,她母亲来了。收到她的回复,我和女人已经到了医院。不想再叙述经过,那何止是荒唐,可……现在必须说,就怕说不清楚。我以为温燕怎么也要和我吵,没料她半晌没说话。我有些慌,比先前更慌。忙着检讨,这事怪我,是我没问清楚。温燕终于扬起脸,你的意思,她要住这儿?我忙说,暂时的。温燕问,多久?我说不用多久,我一会儿再去趟派出所,你没睡好吧,今天就别去了。温燕问,在家陪她?我咽口唾沫,你睡你的,她……温燕说,我还是去店里吧。我欲再劝,温燕已经转身。

我吃了盘炒粉,给女人打包一份。既然成这样了,不能饿着她。女人也不客气,扒拉得一丝不剩。我支撑不住,想打个盹,问女人,你出去转转,还是待着?女人不言,直定定地射着我。我躲到床上,担心她发作。侧耳听了一刻钟,没什么动静。

女人也睡了,坐着睡的,头扎在桌上,双臂环抱着她的包。我愣愣地瞅她一会儿,她似乎被我瞅醒,慢慢抬起头。她的脸压出梯田般的褶皱,嘴角吊着涎水,样子极难看。

下午,我撇下女人,又跑到派出所。黄警察出警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黄警察身后跟着一对中年男女,进屋两人还在吵。我和黄警察打招呼,黄警察让我等一会儿,我只好继续在长椅上坐着。我平时鲜和派出所打交道,没料找警察也要排队。我只能等黄警察,他管我们那一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烦躁起来。快五点了,黄警察那边还没结束。我撑不住,推门问黄警察还得多久。黄警察没好气,没见我忙着吗?到时候叫你。又等了半小时,仍没有结束的意思。我不敢再等,万一温燕提前回去,可别和女人干起来。

我走得快,后背几乎湿透。推开门,顿时惊呆,以为走错了。再瞅,小提琴在墙上挂着。屋子整理过了,毛巾被和枕头叠放在一起,整整齐齐的。锅碗瓢盆清洗得干干净净,摆放有序。窗台也擦拭过,我多时不玩的九连环荡去灰尘,容光焕发。

女人从床头另一侧的旮旯站起来,抓着抹布,额头湿漉漉的。我定了定说,你没必要做这些。女人没好气,你以为我讨好你?我闲不住,闲着难受。我说去了派出所,她的目光就定住。我说警察忙得要命,可能还得再等等。女人略显失望,问警察什么时候有空。我摇头。女人说,他要是个糊涂警察,等他也没用,干吗非等他呢,这事你我就能解决。我脱口道,怎么解决?女人说,你把我女儿的下落告诉我,我就离开。我感觉上了当,气呼呼地,我再说一遍,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女儿,你找错人了。女人冷笑,你再说十遍也没用,她跟了你好几年,你竟然说不认识,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我说随你怎么说吧,我反正不认识她。女人说,你不敢承认,你心虚对不对?你对她做了什么?我大叫,你血口喷人!她哼了哼,目光充满挑衅,急了?我闭了嘴。争吵没什么意义,还是要找黄警察。

4

黄警察连续办了三天案,都是当紧案子。这是黄警察的说法。我的事怎么就不当紧了?我的生活全乱套了。但我不能和黄警察较真,那还不是往枪口上撞?

我请了两天假,第三天一早便去了学校。请假扣钱,那点小收入经不得几次扣。女人独自留在出租屋。如她所言,她闲不住,擦擦抹抹,洗洗涮涮,枕巾床单毛巾被均洗了一遍。就这一点,女人像个称职的用人。此外,还给我和温燕做饭,只要我把菜买回来。她没乱闹,格外安分。她和我一样在等黄警察。

白天好凑合,温燕去发廊,我也可以躲出去,关键是夜晚。第一天,女人抱着包在屋门口靠了一夜。第二个夜晚,我把她叫进屋。野猫很多,万一咬着她呢?深圳的四月,夜晚还是有点儿凉,若染了风寒,岂不是我的麻烦?双人床不宽,我和温燕仍给她留出一块儿位置。女人没上床,趴餐桌睡的。第三晚也是。突然多出一个人,还是个陌生女人,睡床也罢睡餐桌也罢,对我和温燕的影响都一样。不要说亲热,我和温燕话都很少说。也没说话的兴致。温燕没吵也没闹,只是冷着脸。她无疑是生气,生女人的气,更多的是生我的气,毕竟,这一切因我而起,尽管我是冤枉的。解释没有任何意义,闭嘴还算明智。她与我和女人一样,在等待黄警察。火山爆发前,永远是沉默的。

第四天早上,温燕和女人吵了架。女人闯入,温燕再没睡过懒觉。我起床,她就跟着爬起来,呵欠连天,犯毒瘾的样子。女人用温燕的牙膏,温燕斥责她乱动别人东西,孰料女人把整管牙膏挤出来。温燕和她抢夺,被女人甩个踉跄。我扶住温燕,抓住她的胳膊。女人也很上火,叫,我女儿那么大个人让你们弄没了,用你点儿破牙膏你还嚷嚷?温燕说,谁弄没你女儿你找谁要,凭什么赖在我家?女人指指我,是他,你也有份,你和他是一伙的。温燕骂她疯子。女人冷笑,我要是疯子,早把你们剁了。温燕往前拱,你剁呀你剁呀。我死劲拖住温燕,让女人闭嘴。女人闭了嘴,低头擦抹衣服上的牙膏。我拽温燕,温燕不走,踢我一脚,恨恨地说,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躲她?我悄声道,就当让狗咬了,别和她一般见识,气坏不值。温燕不那么激动了,总算把她拽开。

和温燕一起吃早点,我说黄警察答应今天解决的。温燕不答,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弄着炒粉。我说,绝对是个误会,谁知道那女人中了哪门子邪,缠上我。温燕说,让她走,必须今天就让她走。我说放心吧。温燕警告我不许给女人饭吃,饿她一天,看她还有力气嚷嚷?我说一百个遵命。温燕离去,我还是给女人买了炒粉。

黄警察竟然在出租屋。老天,总算来了。他正询问女人,看到我,点点头,又瞄瞄我手上的餐盒。我忙说,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总不能让她饿着。黄警察让女人吃饭,把我叫到平台询问。问得很细,我何时到的深圳,交往过几个女孩,平日来往还有什么人,和温燕什么时候住在一起的,温燕的职业及社会关系等等。我也答得很细,当然,有些事没说,那是我的秘密。而后,黄警察又单独询问了女人。

黄警察离去快中午了,我问什么时候有结果,黄警察说因为我的事儿,这个双休日他没法休息了。他要调查一些人,周一还要到我所在的学校,最快也得周二三。这意味着,女人至少还要住三天。我做痛苦状,黄警察说你就当做慈善吧。我说没这么个做法,我感觉被讹上了。黄警察意味深长地说,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

我买了些水果。绝不是想讨好女人,不过想缓和一下,以便这三天能相安无事。当然,说讨好也没什么。我告诫女人别和温燕对着干,换作别的女孩,早把她轰跑了,温燕忍让不是怕她,是善良。女人叫,她善良,我女儿就不善良了?我皱眉,别把你女儿扯进来!我真的不认识她。女人说,杀人犯从来都不承认杀了人。我怒道,你别造谣,我让你不是怕你。女人说,我看不出她哪点儿比我女儿强,你怎么就鬼迷心窍了?我挥挥拳头,女人毫不示弱。我退却了,不能节外生枝。我说也就几天时间,如果你还想在这儿住,就老实点儿,冲撞起来对谁都不好,毕竟这是我家。如果我犯罪,还有法律对吧?黄警察正调查,你根本没理由跟我和温燕闹。哦,吃个苹果吧,深圳的苹果贵着呢。女人抢过去,大大咬了一口。

温燕回来,我忙着解释,还得两三天,就当做慈善吧。温燕说黄警察去发廊找过她。我问黄警察都问什么。温燕没好气,还能问什么,问你呗。

5

调查没结果。没有证据证明我和女人的女儿有过交往,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也就是说,没有证据证明我和女人的女儿绝对没交往过。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黄警察话音没落,女人猛地站起来,我早瞧出你是个没用的警察,这不等于白说吗?我更急,但还算理智,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她缠着我就是犯法的对不对?那么,你应该拘留她。女人配合地伸出双手,好呀,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黄警察不停地掸吹帽檐,似乎帽檐上沾了太多灰尘。此时,他抬起头直视着我,如果她使用暴力,你报警就是,现在我没有理由拘留她。我叫,她赖着不走,还不是暴力?黄警察说,你可以不让她进屋。对不起,我还有别的案子。我试图阻拦,黄警察凌厉的目光扫过来,我便定住。

女人嘴角翘着,似乎看我的笑话,我一压再压,终是爆发,火从眼睛往外冒,眉毛、头发都要燃着了,恶毒的话劈头盖脸砸向女人。女人红了脸,在我强大的火力攻击下,她没有能力反击。于是,她扑向我,我顺势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猛撞。女人号叫起来,我没松手,撞击也更猛。血从她脑顶往外冒,墙上瞬间盛开大片罂粟花……

其实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警告她,如果她再纠缠,我就对她不客气。没等她有什么反应,我已经离开。当然,和逃跑也没多少区别。只能逃,如果女人跟踪到学校,那就不止是麻烦。这年头找工作不易,找份挣钱又不怎么累的工作更不易。

躲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可以甩开她,但不能甩开出租屋。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天黑。老天也和我作对,时间飞快,眨个眼就黑了。如果我是一个人,可以在外边躲几天,虽然不是上策,至少清静几天。但温燕在,我怎么可以躲?

我吃了盘炒粉。晚上很少吃,只为消磨时间。红姐似乎看出我有心事,主动给我开瓶啤酒。我问,你也来一杯?红姐往门口瞭一瞭。她装作随意,但我知道不是。然后,她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你慢用。我想问她个问题,又有些羞,终是被啤酒浇灭踪迹。

我拎着几样蔬菜,一步步踏上二楼。心跳如擂,似乎正步入虎穴。

尽管有心理准备,看到那灰乎乎的一团,仍然被挫到。女人抬起头,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我恼火道,你怎么又来了?

她不答。

我蹿过去,抓小鸡一样拎起她,你为什么还来?

她依然不答,就那么静静地,定定地看着我。

我拽着她绕了两圈,把她抵在墙角,喝令她离开。女人毫不畏惧地瞪着我。我被激怒,骂着脏话,举起拳头。我还没昏头,女人巴不得我的拳头砸她脸上。她的神情分明是,你打死我好了。我的拳头最终砸向自己。

我开门闪进去,马上把门插住。她可以撬门,可以踹门,可以把窗户砸个稀巴烂。但她什么也没做。她就像我的侍卫,静静地守在门口。我择了菜,洗干净,切好。我竭力忘掉她,就当她是个影子。这很可笑,但……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房东是个中年胖子,似乎没职业,每天抓着扇子转来转去。当然,他也不需要干什么,那么多房租。房东似乎很吃惊,你不认识她?这几天不是住你那儿吗?房东够厉害,什么都清楚。我说那是个误会,我其实并不认识她,现在她在我门口,你必须轰走她。房东说,你可以撵她啊。我说撵了,撵不走。房东上了趟二楼,片刻就回到院子里,言语带了几分愠怒,似乎被我愚弄了。我只管出租房,没义务管房客的纠纷,我又不是法官!我说你别听她一面之词。房东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在这儿住了几年,和房东发生不快还是第一次。我说算啦算啦,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在公交站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见温燕。往常等她,我会和她电话联系。那个晚上,我没勇气拨她的电话。怕她在电话里问,该怎么答她?电话肯定说不清楚。

我挽起温燕的胳膊,温燕抽出去,这就是说,她腻上你了?我说那就是一疯子,咱不理她,实在不行就换个地儿住。温燕站住,那今儿还回吗?我说回呀,那是咱家,怕什么?我绝不再让她进屋。温燕问,她要砸门呢?我冷笑,就盼她使用暴力呢,黄警察就可以拘留她。温燕仍然踟蹰,我猛地揽住她,走呀,不能让她吓住。

我当然没让女人进门。她也没进门的意思,靠在墙角,昏昏欲睡。门以外的地方都是房东的,是房客的共用领地,与我无关。

吃过饭,我和温燕就躺下了。因这个突然闯入的女人,我和温燕碰触都不敢。现在总算尘埃落定。做爱的过程我不想说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仓促匆忙紧张。我绝不是怕女人听到,说不清楚怎么回事,酝酿许久,却草草收场。

我和温燕赤裸裸地躺着,像以往那样。但和以往不同,我们沉默着,似乎再没了说话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