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温燕探过一只手。我抓住,紧紧握着,像两个刚刚结成同盟的领导人,似乎未来正等着我们去开创。
她……能睡着吗?温燕小心翼翼地问。
我说,和咱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温燕又问,她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
我气呼呼的,你怎么关心起她了?
温燕说,别晕倒了。
我说,活该。
温燕说,她可是找你的。
我说,我又不认识她。
温燕说,要是有什么事……
我打断她,如果我有责任,我去坐牢。
温燕叹口气。
我愕然,怎么,你真关心她?温燕善良,我知道。
温燕说,她够可怜的。
我说,世上可怜人多得是。再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忘了她的可恨?
温燕说,还是把她叫进来吧,预报夜里有雨呢。
我跳起来,边套衣服边说,这可是你说的。温燕显然看穿我,狠狠瞪我一眼。
6
我并不是关心女人,当然,也不是怵她,是怕她昏倒在门口。
我警告女人,她可以再住一夜,但天亮必须离开。我发誓,她点了头。次日我撵她,她却说哪儿也不去。我火了,叫,我好心收留你,你怎么不知好歹?滚!女人说,你把女儿还给我,我马上滚。我揪住女人往外拖,女人干脆一屁股坐下去。温燕劝,她没地方去,住几天也没什么。我冲女人喊,听见了吗?不是怕你!女人沉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女人就这样住了下来。像先前那样,不吵不闹,也不冲我要女儿,只是极有耐心地等待。自然她不闲着,除了收拾我的屋子,把平台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和温燕下班回来,饭菜已经做好。我俩都不和她说话,当她是个影子。但她终究不是影子,让人添堵。
八九天过去,她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吃不消了。星期六上午,我决定和女人谈谈。那时女人正擦拭不锈钢茶壶,鼻头上沾着去污粉。她愣了一下,意识到我在和她说话,脸上划过一丝紧张。
我说你住这儿确实碍事,看你每天这么辛苦,我又不忍撵你,如果你愿意住就住着。只是你出来这么久,你家人不定怎么担心呢,你把家人的电话告诉我,我和他们说一声。女人眼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雾气。我趁热打铁,接通你和他们说。半晌,雾气散尽,女人的声音硬得像生铁,我没家人,没电话。我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家人?女人嘴角吊起洞穿我的冷笑,我只有一个女儿,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有些气急败坏,竭力忍着没让自己发作。喊叫毫无意义,只会更加添堵。可有话些必须重复,我不认识你女儿,更不知道她在哪里。女人说,你是个撒谎精,我女儿就是让你这个撒谎精骗了。我叫,我不是。女人大叫,你就是!
僵了数秒,我说,好吧,假设……我说的是假设,我如果和你女儿认识,可现在她不在这儿,你也看到了,你守着有什么用呢?
女人说,你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
女人叫,你肯定知道。她跟你那么久,你不会不知道。
我做个制止的手势,你别嚷嚷,我是假设,你不懂啊?
女人哼一声,真的就是真的,假设也没用。
我的喉咙直冒烟,你这么固执,我还说什么?不管你怎么想,你女儿不在这儿,你守着干吗?
女人掷地有声,我等她回来。
我问,她要不回来呢?
女人盯我良久,除非你把她害了,你……害了她?我竟然慌了一下,虽然我的声音透着气恼,诬蔑犯法你知道不?
女人说,我死都不怕。
我瞪她一会,目光忽地软下去。好吧……你愿意等就等吧。只是,你白天去别的地儿找找,晚上可以住这儿,说不定在街上能碰到她呢。
女人似乎被我说动,偏着头寻思一会儿,笃定地答,我哪儿也不去,看我不顺眼,就把女儿还给我!
我陡然起身。再谈下去,我会崩溃。
又一个晚上,还不到接温燕的点儿,我打开一瓶啤酒。女人问要不要先炒个菜,我没搭理她。她不会用煤气,但学会了用电磁炉。我跳起来拔掉插头,夺过她手里的铲子摔到地上。女人说,空肚喝酒不好。我愣了愣,却没给她好腔调,你管呢,和你有什么关系?女人噎住,嘴巴抽动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如果不是有人敲门,我会说出更难听的。
来人是一楼的女租客,波浪头,粗嗓子。我对她印象不好,她在平台吃碗面,完后总把带汤的碗盒随意丢放,其实旁边就有垃圾桶。房东就卫生问题给租客开过一次十分钟的会,她似乎猜到是我告的状,此后每次碰到我都冷着脸。波浪头晾在平台上的衬衣不见了,问我见过没有。我马上瞅女人,女人摇头。我说,她没见到,那就是没见到。波浪头却没有离开,说中午才晒出去的,估计有人拿错了。我说可能吧,你再问问别人。波浪头却定在门口,目光搜搜寻寻,鬼鬼祟祟的。我正要说什么,波浪头突然快步过来,从床侧的衣服中间抽出一件葱绿色衬衣,声音顿时提高,你不是没见吗?我瞅女人,女人一副傻样。我忙给波浪头道歉,波浪头狠狠瞪女人一眼,火腾腾地离开。
女人仍在原地站着,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确实是误拿了衣服,也可能是故意的,别有用心。
我斥责她,她没辩解,只低着头。我叫,你不是挺能说嘛,怎么哑了?女人直定定地看着我,脸寡着。我说,你这是何苦?给别人添堵不说,还给自己找罪受。涉及这个话题,她的反应就特别快,你心里清楚,你以为我想给自己找罪受?我说我不清楚。她哼一声,不承认也没用。我问,你还打算住多久?她极干脆,等我女儿回来。我问,她要不回来呢?女人的目光突然血红血红的,你什么意思?我说就这个意思。女人拎起菜刀,逼近我。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杀气腾腾。我竭力控制,不让声音发抖,你要干什么?女人不言,在我近前站定。如果她动手,我就可以报警,我的遭遇就可以画上句号。若她失去理智,我就没了报警的机会。当然,所有的一切也会结束。
女人愤怒的目光柔下去,然后,她转身,将菜刀搁回去。我暗暗舒口气。女人说,你不会害她对不对?她跟你那么多年!我说,我无话可说。女人说,想想她对你的好。我叹息一声,你这是典型的妄想症,如果你家人不来寻你,没准我哪天把你送进疯人院。女人不屑,你吓唬我?我说,吓唬你干什么?女人说,我女儿怎么会看上你?你给她灌了什么迷药?你要是觉得她不好,当初就别祸害她。
就这么扯下去,我会疯掉。我看看表说,温燕快回来了。
7
温燕难得休息一天,我带她去了趟笔架山公园。女人入住半个多月了,温燕虽然没再和女人吵架,但心里肯定不痛快。女人搅乱的不仅是我一个人的生活。我把外屋倒腾一下,放了张弹簧床。并不是为女人着想,而是这样我和温燕有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没那么别扭了,却再寻不到从前的感觉。我刚刚碰到温燕的手,她就缩回去。那天,我试图用些蛮力,结果被温燕咬了一口。我只得放弃。我和温燕不过是同居,她真不必为我承受什么。她如此忍让,已经够大度。我当然不能生她的气。倒是可以生女人的气,但有什么用呢?不但不能阻止女人,还……算了,说笔架山吧。
玩得还算痛快,温燕笑了六次,两次被我逗笑,四次是她自己笑出来的。中午吃的是自备的干粮,晚上我请她吃麻辣鸭头。温燕平时不喝酒,那天在我一再撺掇下,喝了一杯啤酒。就一杯,脸颊便扑出红晕。出门她说头晕,我趁机提出开间房休息一下,要不半路上呕吐怎么办?吐便道上倒没什么,万一吐别人身上呢?温燕不是很情愿,也没怎么反对。我一步步把她引诱到酒店。温燕把我的肩咬破了,当然和先前的咬不同。洗过澡,我们又做了一次,不然对不起这间房。
年龄不同了,两次就有些累。我仰躺着,蓄谋歇一会儿再做一次进攻。我和温燕同居时间不短了,从未像今天这么刺激。温燕说不早了,催促我穿衣。我说现在走太亏,交整天的钱呢。温燕问,你想在宾馆过夜?我反问,你不想?温燕怔了怔,说想是想……我打断她,那不就得了,别的事你不用操心。过了一会儿,温燕还是问我,你真不管她了?我愕然,你惦记她干吗?温燕一点儿不客气,我犯得着惦记吗?她是你的客人。我纠正,她也不是我的客人。温燕说,总归是找你的对不对?我说她找方全,碰巧和我的名字对上号,我不认识她。温燕说,认识不认识你心里清楚。我顿时急了,原来你认为我撒谎对不对?温燕说,我没这么说。我叫,你没这么说,还用说吗?温燕说,你真不认识她,就别这么过敏。我重重强调,我绝对不认识她。温燕说,你或许不认识她,但她认识你,你也知道她是谁!我哈一声,难怪你不言不语的,原来是这么想的。就算我和她女儿认识,那又怎样?温燕别有意味地,怎么样?撑不住了吧?我抽搐一下,明知自己犯浑,可就是管不住嘴巴,恶狠狠地,她女儿先前和我同居,让我甩了,我是个浑蛋,这下你满意了吧?温燕问,你干吗死不承认?我叫,我不想承认,干吗要承认?温燕说,你过去有什么破事儿,都和我没有关系。可如果……女人寻上门,你得有个交代。承认又能咋的,她能吃了你还是撕了你?你害怕什么?我说我没什么害怕的。温燕问那为什么不敢承认?我冲她大叫,我就是不想承认,不想!
温燕腾地坐起。乳房受了惊,一阵跳突。她要戴胸罩的,由于双手发抖,怎么也扣不上去。干脆不扣,拽了褂子跳下地,四下寻找裤子。
我这才意识到大祸临头。其实,我明白乱嚼舌头的后果。
我扑过去,拦腰抱住温燕。
温燕让我松开,声音平静,冷硬。
我箍得更紧。我错了,温燕,你听我解释。
温燕叫,我不听!
我说,你必须听。
温燕说,你跟别人说吧,我没兴趣。
我说,温燕,我错了,我说错了。听我解释好吗?
温燕累了,动作慢下来。
我说,生这么大气,至于吗?
温燕说,如果我母亲还在,有一天咱俩分手,她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这样?说从来不认识我?
难怪她……我叫,不会的!
温燕说,你撒谎,你肯定会。
我突然有些心酸,温燕,你真的感觉我会?
温燕问,那你为什么对女人撒谎?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温燕,我再说一遍,我确实不认识她……不,我确实不认识她女儿,刚才是故意气你。
温燕拨拨我的胳膊,我松开。她转过来面对着我。我赤裸着,她也赤裸着。刚才一阵抽扯,她的衣服全部滑脱。
温燕的目光似乎被撞击,有些飘忽。你再说一遍!
我重复,并补充,如果有半句假,你能想到的任何惩罚,我都接受。
温燕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说,温燕,咱俩在一起不短了吧?我哪真哪假你还不知道?
温燕问,那个女人怎么办?
我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看她不顺眼,我明天绑也要把她绑出去。
温燕寻思一会儿说,她怪可怜的,先让她住着吧。
我说没意见。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我贼贼地瞟瞟她,随后道,我听你的。就势拽她一把,滚到床上。
风暴暂时过去了。只能是暂时,我瞧出温燕没有百分之百相信。是的,她不在乎我做过什么,在乎的是有没有勇气承认。我有的是勇气,可没有影子的事,为什么承认?
温燕的身体有些僵,在我持续的抚摩和撞击下,终于柔软。据说做爱是和好最有效的方式,有道理。
温燕不再提退房,我也就闭嘴。这个世界,这个房间,这张床此时属于我和温燕。
睡得太沉太香,手机叫起来,我都懒得接。温燕推我,并把手机塞给我。我迷迷糊糊喂一声,霎时清醒过来。
是黄警察,让我过去。我问什么事,他只让我过去,现在就过去。我问明天行不行,黄警察说不行。我几乎想象到他严厉的表情。我不敢怠慢,让温燕先睡。温燕说什么也不一个人住。
退了房,拦出租到派出所,快两点了。我猜到与女人有关,老实说,我挺担心的。
果然是女人。其实没什么大事。女人没等到我和温燕,摸黑到派出所找黄警察。黄警察埋怨我不回家该跟女人打个招呼。我没好气,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犯得着给她打招呼吗?黄警察摇摇手,算了算了,赶紧领她走,天快亮了。我说,我才不领她呢。黄警察说,你不领,她也认识路,何苦呢?事情已经拧巴了,我想和黄警察理论,温燕悄悄拽拽我。
女人坐在长椅上,呵欠连天。似乎我俩没失踪,其他的便与她再无关系。
8
其实,有些事说说也无妨。
多年前,我爱上一个姑娘。她很老实,接个吻也会羞红脸。后来,她成了我妻子。那时,我是乡镇的邮递员,管着十二个村庄的邮递业务,每天骑着嘉陵摩托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那是北方的乡镇,常年刮风,春夏还好,冬天日子极难过,寒风如刀,能割破双层的棉衣。邮递员退休,膝关节多半变形。妻子给我做了护腿,羊皮材质,能挡大半风寒。我不想当一辈子邮递员,参加了自考。我平时在镇上住宿舍,周末回家,有大把时间看书。妻子在县城,是某单位会计。某个晚上,我突然想妻子,想和她接吻,当然还想做点别的,顶着寒风赶回去。在属于我的位置,躺着一个陌生男人。很老套很庸俗是不?可就是这个老套的故事把我击垮了。我离了婚,来到南方。时间和空间,对疗治伤痛还是有一定效果。先在珠海待了几个月,然后来到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