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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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翻案(4)

“之前她认罪了,我们以为案子就结了。我现在就把她提过来。”

“不用了,你跟提篮桥的人说一声,我现在过去。”

他让司机和下属回去休息,自己开车过去。提篮桥位于虹口区,从1903年建成的那天起就被誉为“远东第一监狱”,死亡之城。每年两千名犯人进去,但没几个人活着出来,即使不是死罪,没有枪毙,也会有疾病,狱警的虐待,以及其他犯人的殴打,令其丢掉性命。

进入监狱大门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从家里赶来的副典狱长全程陪同薛副局。薛至武问清楚詹周氏在几监几室,让副典狱长在外面候着,他一个人进去。他不想开灯,不想记住与此无关的其他犯人的脸。右手握着手电筒,穿过幽暗的长廊,而长廊两侧住满了在这里等死的人们。犯人们知道是大人物来了,醒来的那些没人敢发声,走廊里只剩下薛副局皮鞋的回响。漫长的黑暗,垂下来的手电筒每隔几秒点亮一次,随即又被他关闭,仿佛海盗在发出登船的信号。

差不多倒数第二个房间,薛至武看了一下号牌,皮鞋的敲打声停止,手电筒的光开始长明,照向狱房角落蜷缩的女人脸上。他抬起手电筒在她身上转了几个圈,确定她活着,确定她醒着,确定她还记得他。最后光圈定在她的小腿上问道:“还有谁?”

詹周氏收回小腿,试图躲开光晕。手电筒仿佛追光一般,始终跟着她小腿肚的弧线,直到她放弃躲闪,被光所围绕。

“你杀不动大块头,还有谁在帮你?”

“是我杀的,没有外人。”

“剁成十六块,背后还有一刀,六个箱子,每个都有几十斤重,你已经快把我弄成一个笑话了。”

詹周氏答不上来。薛至武点起一支烟,把光圈滑过她腹部,胸前,脖颈,移到她的眼睛上。

“你给我一个名字,我明天告诉记者,我保你不死,你保我别像个傻子。”

“真的就我一个,而且我也不想活下去。”

“大块头十二点回来,你们吵到三点他睡了,你等到六点下手,三个小时你在等谁来?杀也就杀了,你不立即消失跑掉,反倒是分起尸体来了,一直到晚上,你在等谁走?”

詹周氏不说话,一定是装的,一副吓傻了的样子,讲不出话。薛至武只能继续讲下去:“你要是想割喉,随便一把刀,你家里就有现成的菜刀,可你偏偏要买一把砍刀,为什么要分尸,为什么你的计划不是杀他,而是剐了他?”

詹周氏浑身打哆嗦。

“是你们酱园弄里的人吗?”

“不是。”

“外人?”

“不是,没有这个人。”

“别这样,这样你活不过明天。”

“真的只有我自己。”

“好,好,就你自己。你为什么杀你先生?”

“一时冲动,鬼上身了。我当时看着他睡着就想,不能让他毁了我这一辈子。”

“一辈子?”薛至武笑了,“杀了他,你根本就活不了一辈子。”

“但至少没让他毁我一辈子。”

“那就让我来毁你一辈子。”

薛至武关掉手电筒,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盯着。这女人不简单,他确定打从她准备杀人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想着怎么应付警察。他转身向外走,与来时不同,这次的脚步匆匆,不到十几秒钟,就已经拉开铁门走出长廊。

副典狱长还守在外面,见到薛至武急忙问他顺利吗。薛至武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为了见我,特意从家里赶过来,你住得很远吗?”

“有一点远,还好。”

“那就先别回去了,九点之前,从她嘴里给我问出一个名字来。”

“属下尽量。”

“一定要问出来,要是她还不说,你就把她的心剖开,看看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哦,属下明白薛副局的意思了。”

副典狱长明白,不能让詹周氏死,况且是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然而薛至武也不想白来一趟,两手空空,灰溜溜地滚蛋。詹周氏杀不了,他就带条别的命走。

“有个叫吴玲的,《泰来报》的主编,在你们提篮桥吧?”

“是的,我记得这个女人。”

“上面要审她,我今晚带回去。”

副典狱长有些不理解:“这么晚带回去?”

尽管只有他们两个人,薛至武还是凑到他耳边,讲秘密一般低声说:“上头不喜欢她,上头以为她早就死了,你居然告诉我她还活着,明天给我一张死亡报告。”

副典狱长连连点头,保证不跟旁人提及,自己亲自去提人。十几分钟后,副典狱长回来告诉薛至武,人已经铐住了,在他警车的后排。薛至武看了眼车里的铁栏,他有几年没亲自抓犯人了,有人在他身后多少有点不自在。他让吴玲坐到副驾位,双手铐在扶手上。一路上他也不想说话,硬瞪大眼睛开着车。还好吴玲也不叨扰,没像一般女人那样大喊大叫。要沿着河边走上几公里才能进入市区。车开到一半他停车靠边,关掉车灯,点亮车顶灯。这时候吴玲说话了:“我认识你。”

“我也认识你。”

薛至武打量一番身旁的这个女人,与抓捕时不同,身上还穿着男式的囚服。有那么一瞬间,薛至武想扑倒她发泄一番,将这一天的积怨全部放出去。非常渴望,他觉得就应该放纵一下,尤其是对这么一个垂死的女人。副典狱长怎么说的,不与旁人提及。他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气,让白烟一丝丝吐出来后说:“有人花两千万让我杀你。”

“这钱花得不值,我反正要死在提篮桥的。”

薛至武听后笑了,凑近吴玲闻了闻,尽管关进去有一段日子,还是有些芳香留在耳后。

“没想好,我已经收了一千万。怎么样才能证明,我杀了你?”见吴玲答不上,他自己补充道,“当然,把你杀了就是最后的证明。”他起身在后排拽出詹周氏的血衣,将吴玲的手铐打开。“换上这些衣服。”

他让她别躲,就在车里换,他看着她略显娇小的胸部,过于瘦削的胯部。之后他让她闭上眼睛,躺在河边草地上,拍下几张照片。叫她回车里,继续行驶。行至客运站,他拿出事先备好的箱子,递给她,说:“里面是难民的衣服,还有二十万,离开上海,你要答应我,永远别回来。”

吴玲点了点头,拎箱子下车对车窗鞠了个躬。薛至武头露出来问她:“你说你认识我,我叫什么名字?”

“你是薛副局,别的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他摸了摸裤袋,又掏出二十万扔过去,“记住,永远别回来。”

开车回到家里已经破晓。他把窗子关严,就快了,再等个把小时,大街就会响遍“糊涂局长糊涂案”的叫卖声。睡前他打一个电话将张言叫醒。

“你头一回见我,说请我看戏,看什么《娜拉出走之后》,到今天我都没看到。”

“马上,马上,我今晚就安排。”

“好好安排吧,把剩下那一千万准备好,我们晚上边看戏边聊。”

“薛副局,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们不用再等吴玲了。”

9

演出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薛至武特意晚一点,等到黑场才和张言进入前排包厢。一整天他都没出门,今天他是上海的主角。大街小巷谈论着酱园弄杀夫案,谈论他薛大局长。坐进去的时候话剧已经开始了,台上的男演员在呵斥女演员“撒谎的下贱女人”,女演员但凡顶嘴,便会遭到男演员的殴打。薛至武低声问张言,《娜拉出走之后》讲什么的。张言脸色不对,又看了两分钟,确定这不是《娜拉出走之后》,他们换戏了。

“你不是说上一个月吗?”

“这是时事剧,顶替了《娜拉出走之后》。”张言辨认着说,“剧院经常这样,不时会有时事热点的戏。”

薛至武苦笑一声,还有什么热点比得上他这个傻瓜局长呢?张言提议,不行换个地方再聊。说这话时他轻拍一下箱子,意思钱都准备好了。薛至武不想动了,这里黑场挺好,别处也不一定方便,毕竟他是今天的头版头条。张言打开箱子给他验一遍,问他吴玲是怎么死的,尸体要怎么处理。薛至武不说话,摸着黑数钱。上面的一句台词把他吓了一跳。

那是黎明的背景,有个男人敲门,问是什么声音。开门的是个女人,冷冰冰地回答:“没事,是大块头发梦呢。”

薛至武抬头盯着台上,不像,那女人神态举止都不是詹周氏的样子。张言紧张起来,继续提议大家换个地方。薛至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我要看一看,他们怎么演?没准我破不了的案子,这出戏替我断了呢。”

他把箱子合上,放在脚边。转场是第二幕,他薛副局登场了,当然不像他,在酱园弄前呼后拥,十几个警察持枪保护他,还自诩不需一刀一枪制服歹徒。他也得承认,有些地方是对的,不过导演还是做了点艺术上的处理,他在詹周氏门前喊了几声,一脚正要踹出去的时候,门打开了,他坐了个屁股蹲儿。滑稽戏的表演方式,全场哄笑。

张言明白今天闯大祸了,又一次提议,咱们先离开。薛至武摇头,长叹一口气,身子靠到椅背上。

“你说他们往下怎么演我?”

“薛副局,您别往心里去,这些都是胡扯,这些都是下里巴人的造谣。”

“刑讯逼供,他们要演我打女人。”

他不想看下去了,但绝对不能走,这时候离开就是灰溜溜地逃走。换了几次二郎腿,他转身问张言:“两千万,杀个人,保你个主编,值吗,万一日本人败了呢?这么多钱打水漂。”

“日本人不会败的,他们比我们强太多了。”

“是,早先说他们三个月就拿下全国,现在打八年了,还分不出胜负,可能我们站错队了。”

“那薛副局你呢,你官那么大,万一国军回来,也不会好吧?”

“不单是我,能进这戏院里看戏的,哪个不算汉奸?就当是地震吧,大家全完,我没什么发愁的。日本人来之前我就是巡捕,就算党国今年回来,我也过了八年的好日子。”

台上已经谢幕,观众满意居多,掌声不断。是啊,这部戏什么都有了,他薛副局负责滑稽,詹周氏负责残酷,大块头负责惊悚,而那个影子一般的同谋,则负责悬念。舞台重现了一个酱园弄,所有演员从各自的房子里走出来对观众鞠躬。薛至武忽然想起来不对劲,他清楚地记得,抓捕那天有两间熄灯的房间,詹家的一间,她家楼下右手边还有一间。黑暗中门窗紧闭,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锁,他怎么忘了?

10

苏青早明白不会事事如意,好日子过后总会跟着坏日子。这段时间她太顺了,她的出版编辑告诉她,截止到上个月,她的《结婚十年》发行了第三十六版,散文集《浣锦集》印了十八版。“这是个奇迹!”出版编辑跟她讲,“抓紧写下一本,不要再去搞话剧了,你现在是全上海卖得最好的女作家!”

但她还是想弄话剧,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改为《娜拉出走之后》,票房不算坏,但真的说不上火爆。观众也好,读者也好,还是想看她的故事,想看她十六岁订婚,十八岁结婚、怀孕、生子,想看她丈夫有多浑蛋,嗜酒、家暴、婚外情,穷困潦倒,终于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下定决心离婚。较之“五四”前,那年代已经很进步了,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唯有离婚却没那么自由,人们还停留在男人休了女人的逻辑上,也许苏青不是第一个,起码是最出名的一个,一时间尽人皆知,女人喜欢她,男人鄙视她。无论何种态度,人们还是会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偶像或者妖妇。

她的坏日子是从三月底开始的,下午去剧场,她被通知《娜拉出走之后》要暂时停演,他们临时换上一部时事剧。为此她险些和剧场经理吵起来,演员工资是她付的,道具搭景的钱也是她一次性出的,现在停掉就要全赔进去,之前说好的一个月呢?剧场经理搓着手跟她解释,还是可以一个月,往后延长,一般时事剧就三五天的热度,等这个劲儿过了,还是上《娜拉出走之后》。

那就这样吧,道具帮她保管好,她去找演员协调。临走的时候她问什么时事剧。“酱园弄杀夫案”,剧场经理告诉她。

她眨眨眼睛,摇摇头。她不看报纸,偶尔翻翻也是翻到副刊。

“这么大的事,你没听说过?”

“在酱园弄,一个女人,杀了她丈夫?”

“你听说过了?”

“没有,”她笑了,“就是字面的意思嘛。”

说好的三天,难得闲暇,晚上她约胡兰成一起吃饭。他们关系很好,认识有几年了。好到从餐厅出来,就自然而然去了胡兰成在大西路的住处。为什么能这样好呢?他胡兰成是个烂人,家有妻室,到处拈花惹草,更重要的是他卖国,给汪精卫做御用文人。然而她苏青能好到哪儿去呢,她以为自有克制,爱恨情仇,不会糊里糊涂委身与谁,可是全上海的读者都认为《结婚十年》的作者是个****。

她把这个困惑讲给了胡兰成,你是个抹布,哪儿脏擦哪儿,女人不断,却没人嫌弃你这一点,而我,只希望找一个相爱的人嫁出去,却被当作人尽可妻。胡兰成不说话,当这话过去了。是啊,没法让他表态,他有老婆,女儿刚出生,希望他讲什么呢?

“你觉得我们这种关系能持续多久?”她问。

“我讲不清楚,愿它尽量长久。但这由不得我们,往后上海什么样都难讲。”

她叹了口气。胡兰成叫车送她。坐进后排时苏青说,有空我会再联系你。胡兰成讲,最近可能还要约你吃饭,最好就是这几天。苏青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寄来的杂志我看了,《天地》,第十二期,有篇叫《封锁》的小说写得很好。你认识作者吗?”

“张爱玲,我很喜欢她,我们很相熟。”

“我喜欢这篇小说,我想我也会喜欢小说的作者,我想认识她。”

“你要怎么认识?”苏青有些警惕。

“我想你来介绍我们。”

苏青盯着他,摇上车窗,汽车已经在缓缓移动,她依然转着头看他远去的身影。她不敢转移视线,她怕眼睛一转,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