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晚饭约在八点钟,他们说好的,别太早,让食客散一散,别被某个认出苏青、张爱玲的读者打搅到。胡兰成来得早一点,两位女士入座后,大家寒暄几句,就陷入一个沉默的公约数里。还好餐厅有钢琴独奏可以解围,一曲过后,张爱玲问苏青的新戏怎么样了。苏青不直接回答,先说酱园弄有个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她丈夫杀了,于是她的戏就停演了。
“跟《娜拉出走之后》有什么关系?”
苏青笑笑,不回答,问张爱玲最近如何,杂志还等她的稿子呢。
“我想写长篇,”张爱玲说,“我从没写过长的,不都说长篇像长跑,考验一个作家的体力和耐力,我想证明自己。”
“写什么呢?”
“不确定啊,暂时想的是一个女人被她丈夫囚禁十几年的故事,当然细节不会这么简单。”
“名字总想好了吧?”
“想好了,《十八春》。”
苏青迟疑了一下,直截了当告诉她,她感觉不好,太风尘了,像青楼的名牌。
“也是啊,但另一层面的含义是,这个女人经历了十八个春天,十八次希望,却从没能走出去。”
张爱玲恍惚起来,就像当场陷入了构思的迷局。这期间胡兰成一直没说话,还挺绅士地听着两个姑娘谈话,不时招呼服务员上菜。最后一道菜端上来时,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不如叫《金锁记》。”
“金锁记?”张爱玲恍过神来,跟着念叨两遍,说,“谢谢,我会想想的。苏青,你怎么样,下部写什么?”
“我不知道。”显然苏青不想聊这些。写作对于作家而言,写得顺,就算你不问他,他自己也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写得不顺,多问几句就是对他的折磨。
几道西餐他们吃了快两个小时,胡兰成中间加了一次香槟,一次红酒。后来大家都有些微醺了,张爱玲打听起胡兰成。她知道他,这几年政坛文坛到处都见他的名字,她问他既然你投奔了汪精卫,为什么去年又被他关进大牢里?
“我们的理念不同。”
“怎么不同了,不都是投奔日本人吗?”
“他要赢,他还要打仗,打到重庆去,把老蒋干掉,做真正的总统。而我主张和,哪里都不要打,既不跟日本人作对,也不对英美宣战。”
“这样是可以少死很多人。”
“不止是这样,当今世界分两个阵营,德意日的轴心国,和英美为首的同盟国,这场战争总要有人输,有人胜。你说输了的会怎样?”
“割地,赔款,甚至被奴役。”
“但不管是德日赢,还是英美赢,中国不会输,不会割地赔款。这就是我的态度,德日胜利,我们是轴心国,享受胜利的果实;若是英美胜利,老蒋就是同盟国,他还是中国,中国人没损失,到时候保全中国,死他一个汪精卫就好。”
“所以,这番话刺痛他了?”
“不止这些,我骂他不配做中国人,心里没有国家,只想着他自己的清秋大梦。”
“他啊,没杀你,还真是你祖上积德。”
“他要不是去年死了,恐怕我今年就没机会和张小姐共进晚餐了。”
胡兰成让服务生再开一瓶酒,有个眼尖的读者认出了苏青,过来问她要签名,然后告诉餐厅,为《结婚十年》的作者苏青小姐点一首曲子。餐厅一时间骚动起来。三个人拎着刚打开的红酒,有些狼狈地跑到了大街上。
虽已入夜时分,路上霓虹闪烁。胡兰成和两位女士商量下一站去哪儿。张爱玲表示没关系,时候不早了,不然就各自回家吧。
“去胡兰成家!”苏青高声喊道。她像为难胡兰成,想让张爱玲看到他有不少女人的痕迹,甚至还有她苏青的痕迹。看起来张爱玲也是意犹未尽,居然应允了这次邀约。
进家门时苏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夜里十二点半,挂钟下面的衣架上还缠着她上回忘在这里的丝巾。张爱玲也见到了,眼神停留几秒,就朝胡兰成望去。他们又喝了两瓶酒,苏青已经困得口齿不清,尽听他们俩在聊天。她说不行了,去睡一下,径直进了胡兰成的卧室。
躺到床上反而睡不着了,依稀听到两人在客厅的说话声。听不清楚,她开始思考晚餐时的问题,她下一部写什么。毫无头绪,反而比酒精更有效地助眠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还没亮,酒劲基本消退,两人还在客厅聊天。她揉着眼睛出去,看见挂钟已经快五点钟。四个多小时,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永远聊不够的样子!
“你睡醒了?”张爱玲问道。
“你还没睡?”
“是啊,还不太困。”
“我不该睡着的,连累你一夜没回家。”
“没关系,我们聊得很自在的。”
她认识胡兰成几年,好像都没有今天一个晚上的话多,张爱玲同样如此。她有些恨恨地看着挂钟,是怎么了,是嫉妒吗?时间在逝去,身旁的两个人在说什么,她一句话也没听见。四点五十九分,她在等整点敲响。分针就要指到十二的时候,她坐直身子,做好准备。
没有响,胡兰成这个烂人,怕惊扰到迷人的张小姐,把声音调掉了!
“我要回去了。”苏青起身说。
张爱玲抬头看她:“我叫车送你吧。”
她在等我离开?苏青点点头,说:“不必了,你们慢慢聊。”将外套穿好,她对张爱玲说:“晚上你问我,下一部写什么,我没回答,我现在告诉你,我写不出来,读者不爱看我编的故事,我也不会虚构,他们就爱看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我没什么好写的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是不是就这样,靠一本书,当一辈子作家了啊?”
说完她转身就走,她害怕安慰,害怕张爱玲或是胡兰成那同情的眼神,鼓励她别恐惧,写下去。开门的时候她看一眼衣架上的丝巾,犹豫了一下决定留在那里。既然今天是她的坏日子,张小姐的好日子,那就让这一天再坏一点,再好一点吧。
12
新戏搁置,新书不知道写什么,朋友一夜之间似乎都不见了,苏青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她又去剧院闹过一次,算不上闹,也就是大声争取。剧场经理顾左右而言他,他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谁,人已经死了,你救谁?”
“救嫌疑人?”
“你救凶手?”难以置信,苏青觉得他们搪塞都不找点像样的理由,“你救杀人的人?”
“不是凶手,是嫌疑人,除了薛副局,全上海都不认为她是凶手。”
苏青想找薛副局谈谈,他们占了我的地方,天天演你的笑话,你什么滋味,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头一次去他不在,留下口信让薛副局回她电话。回去的路上下了几场太阳雨,晴空万里,顶着太阳,忽然就跟头顶有人泼水似的下上那么两分钟。最后一场雨出了彩虹,雨点如流星一般从彩虹间穿过,落到她头顶。苏青一时看出了神,她还不想回家,她要到处走走。
薛副局第二天没联系她,她在家睡了大半天,有些伤风感冒。晚上才出门喝了点汤,她再去剧院看看,没准今天人们就已经对这个案子没兴趣了。
出乎她意料,座位都挤满了,胜过任何经典话剧的票房。她只买到二楼最里面的一张票。没看完,却看得泪流满面,跟剧情无关,估计就是想找个黑暗角落大哭一场罢了。哭过之后她决定离场。对每个人说打扰了,从里面一点点腾出来。台上的女主角在进行最后一场独白,她对警察说,你们打我,折磨我,逼我说出很多假话,能再记几句我的真话吗,我不识字,自幼就是孤儿,被周家收养做丫鬟,本以为嫁了詹云影,就真的有个家了,可是这不是我要的家,他要么一个月不回家,在外面狂嫖滥赌,要么回一次家,就将我痛打一顿,把这个月的家用抢走。现在是他死了,你们审判我,枪毙我,有朝一日若是我死了,我想你们不会抓他的,只会笑我詹周氏体弱多病,命比纸薄。
就像那片彩虹,苏青移到一半,干脆挡住后面,怔怔地望着台上。她知道接下来干什么了,她知道下一本书终于不用再写自己,詹周氏在那里,她要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命比纸薄的女人。
13
进入四月份,宋瞎子重新出摊算命。大块头的血没能吓住他,反而让他对外吹嘘,他这回可以更容易地同死人讲话。同当时大多数地方的中国人一样,死亡司空见惯,人们早就失去了对死亡的敬畏与恐惧,战争,疾病,贫穷,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人像蟑螂一样,尸横遍野地死亡,又密密麻麻地生存。
楼下一直关灯的那户人家也有了眉目,孤零零就一个男的,叫何惠贤,山东淄博人,四十多岁,十多年前老婆死了,没孩子,也没续弦。二房东王变阳悄悄讲,他俩绝对有事,何惠贤和詹周氏,全酱园弄都不敢借钱给她,唯独从何惠贤那儿,每个月她都能弄出点钱来。
这一切都符合薛至武的猜想,当王变阳打开账本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又想错了。何惠贤是三月十五日退房搬走的,距离詹周氏杀夫还有一个星期,买的是回老家的火车票,邻居们看着他把行李大包小包地捆在马车上,去了火车站。
薛至武点起一支烟,又陷入沉思。案子发生十来天了,合谋者没找到,他反而成了街头巷尾的消遣。酱园弄不大,围成一圈的小弄堂,里面跟他妈蚂蚁窝似的住了一百零四户人家。薛至武偶尔见到一个男人,就会紧盯他的双眼,试图找出点破绽。毫无头绪,四月三日晚上,他在办公室待了一夜,读尸检报告,读审讯笔录,读下属警员走访的记录。四月四日晚上,薛至武在大块头的家里住了下来,他以为会很怕,会失眠,结果他太累了,倒床上就睡着了。也许是过于香甜,凌晨四点多他便醒过来,摸着黑在屋里寻找,找着找着他都忘了自己要找什么,黑暗中坐在床边大口地喘气,天亮的时候他想起来了,他要找床底,找衣柜,看看这家里有没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大块头十二点多进家门,两人吵架到夜里三点,这期间那个合谋者藏在哪里?詹家太穷了,没赚什么钱,又全被大块头赌光了。没有所谓的床底,就一张床板,跟日本榻榻米似的铺在地上。衣服都收在箱子里,或是一排排挂在墙角,唯有厨房的一个储水缸有些可疑,家里没人十来天,里面的水都有些泛浑。薛至武半蹲下来,张开双臂丈量,不到一米高,詹周氏那样的小个儿都不一定进得来,何况一个男人。薛至武推门下楼,仰头在酱园弄转了一圈,凶手就在这里面,他是三点以后进来的。
他去敲二房东的门,王变阳没起床,妻子王陈氏为他开的门。他问,在夜里要是有外人进来,你们会不会知道。
“我们就住在大门这里,别说是外人,房客回来,我们都要看一眼。”
“那天晚上,有什么人是夜里回来的?”
王陈氏想了想,确定大块头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之后她就把大门锁上了。薛至武又过一遍酱园弄的每扇窗户,要王陈氏打开何惠贤的房子。
窗明几净,只是墙角长了些青苔。王陈氏说她每个礼拜都会打扫一遍,只是这个案子何时才能结束,现在都招不来租客了。
薛至武点点头,没法承诺她结案日期,他要王陈氏给他一份名单,酱园弄所有的单身男人。他假设凶手凌晨下床出门,没有家人或妻子察觉。
“出门?去哪里?”
薛至武摆摆手,开车回警局。中午王陈氏的名单交上来了,他让队长把名单上的人带回来审讯。秘书提醒他,有位苏小姐昨天来找过他,还写下了电话号码留在桌上。薛至武询问长相年纪,看着桌上的便笺,家里有电话的年轻女士,又一位小姐太太,可惜和案子没关系。
他没心情回电话,在办公室等了一天,傍晚时分,队长拿着厚厚一沓笔录回来,对他摇摇头,说:“都审了,看样子没有可疑的。”
他翻了翻,尽是些废话,让队长备车,他要去提篮桥一趟。
这回他没有进狱区,在禁闭室等看守把詹周氏带来。明显是瘦了,好像也挨了不少打,走路都需要看守搀扶。薛至武示意她坐下,喝杯水,让看守去门外等候,自己点上一支烟,连抽几口问:“你多久和何惠贤睡一次?”
詹周氏瞪大眼睛,似乎在惊讶他的查案速度。
“借一次钱,睡一次你?”
“也不一定,他主要是同情我。”
“大块头知道吗?”
“不知道,我想他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可是,他可以用这个理由打死你。”
詹周氏沉默,他说的是对的,不是今年就明年,大块头早晚会打死她。
薛至武继续讲:“你最后一次跟他借钱是三月十三日,买那把菜刀,你先去的刀铺,那把刀要一千五,我问过刀铺老板了,他说你头一次来钱没带够,又回去取的。实际上,你去跟何惠贤借钱了。”
“他给我拿两千三,让我留八百过日子。”
“可你跟他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计划杀了大块头,然后跟他过。让你没想到的是,何惠贤怕了,他可以同情你,可以睡你,但他不想为你杀人,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奸情。第二天他就买了回老家的票,临走的时候还留了他房间的钥匙。你三月二十二日对大块头下手,十天的时间,你又找到一个靠山,帮你杀了大块头。”薛至武停了几秒,问,“这个人是谁?”
“没有别人,就我自己。”
“我这样讲吧,我不知道他哪天进来的,但他一直在酱园弄,住在何惠贤的房子里。你也摸不准大块头哪天会回来,三月二十一日夜里,他回来了,三点钟他才睡着,你看着时间,四点钟,五点钟,你开门把他放进来了。”
詹周氏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薛至武盯着她,将烟头掐灭,对她笑了笑,起身离开。出门时典狱长赶来了,跟他解释:“办法都用过了,真是嘴硬,什么都不说。”
“给她吃点好的,养养伤,别在这儿出什么差错。记着,她是死刑犯,我得让她死在刑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