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六日周市长邀请他吃法餐,此人也是薛至武的直接上司,兼任上海警察局局长。薛至武知道周市长找他干什么,报纸天天在炒这件事。前菜还没上,周佛海就问他,酱园弄的案子是怎么回事。薛至武从头到尾汇报一遍并表示,会派人去山东抓捕何惠贤。
“把他抓到,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周佛海放下刀叉,折起餐巾擦着嘴巴反问:“他是军统还是共产党?”
“都不是。”
“那他是什么?”
“普通人,凶手。”
“好,凶手,你要费这么大警力抓一个普通的凶手?我问你,上海的警察该干什么?”
“让上海稳定,打击犯罪。”
“别在这儿讲好听的,我的人该干的是,抓老蒋和老毛的人。”周佛海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六点半,此时此刻,全上海至少有十个组织在秘密筹划怎么暗杀我周佛海,你不去搜他们,反倒跟我要人,去他妈山东抓何惠贤?”
“属下的错。”
“报纸我看了,记者说詹周氏一个人干不来,那就是有个奸夫。这很难找吗,满大街都是。”
“属下不明白。”
“你听着,薛至武,你说,她不给你一个名字,你就不能给她一个名字吗?”
“给她一个名字?”
“满大街都是,我给你五天的时间,我要在报纸上看见这个案子了结!”
主菜是牛排,端上来时滋滋冒油,周佛海都没瞅一眼,将餐巾扔在桌子上,带随从离开了餐厅包厢。
剩薛至武独自在餐厅吃了两份的前菜、主菜和甜品,主要的是还喝了两人份的洋酒。回去的路上有些微醺,还没到局里,就在路边吐了出来。他让司机先回去,自己步行透透气。司机不敢抗命,又不敢把他一人留在大街上,把车开在后面缓缓跟随。薛至武摇摇晃晃,影子在路灯下时长时短。五天,到四月十日,满大街都是,案子会更简单,只是时间太紧了,何况他真的不想随便拉个替死鬼。他昏昏糊糊,掐着指头从拇指开始数日子,费了半天劲都数不到小指。
到局里差不多晚上十一点。刚推门进去还以为自己进错门了,一位围着披巾的年轻女士正坐在他的位子上,见他进来,说:“值班的说,你一定会回来。”
他揉揉眼睛,倒退回门外,看看门牌没错,跨步进门问:“你找我?”
年轻女士站起来,向他走过去。薛至武确实有些醉了,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穿的是旗袍还是短裙,只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渐渐靠近。
“你好,”女士伸出右手说,“我前天来找过你,我是苏青。”
14
他们俩聊了很久,确切地说苏青在讲,薛至武眯着眼睛看她,酒劲还没过去,苏青讲的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从进门那一刻,他就觉得这女人有种味道,说不上很美,看起来也不年轻了,但就是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确定没见过她,可如此似曾相识,他又问一遍她的名字。
“苏青,薛副局,你有在听我讲吗?”
薛至武点点头,仿佛疑点解开的表情,说:“我看过你的戏。”
“《娜拉出走之后》?”
“差不多,我奔着这个去的,剧场临时换了别的戏。”
薛至武说完苦笑,两人都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他看见苏青从包里掏出烟盒,向他推过来。薛至武瞅一眼香烟的牌子,特没劲的那种女士香烟,他摇摇头说:“那出戏讲的是什么呀?”
“没什么意思,外国的故事。”苏青自己拽出一支点上,吐出第一口烟雾时说:“我要见见詹周氏,我要写她。”
“你想把她写好,还是写坏?”
“我还不知道,但我同情她。”
“哈,你也同情她,何惠贤的同情是跟她睡,你的同情是写她。”
苏青愣了一下,也不知何惠贤是何等人物,说:“我觉得她像我们所有女人。”
“你们?你要记着,她和你不一样,她是个杀人犯。你现在还不能见她。”
“现在是到哪天?”
薛至武又数了一遍,从拇指开始,这次数到了小指,然后他握紧拳头,轻敲两下桌子说:“五天,到四月十号。”
等不到第五天,八日的晚上,副典狱长打电话过来说,詹周氏咬舌自尽了。话没说全,薛至武一度以为她死了。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住进医疗部,舌头止血,躺在病床上,嘴里戴了上下两排的牙套,也不知是睡是醒。薛至武拽把椅子坐在床旁边,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必这么急,我没让你遭什么罪吧,那你就好吃好喝地等到上刑场那天。反正你都不讲,我也不跟你问名字了,我拿三条命陪你上黄泉,二房东王变阳,楼下宋瞎子,刀铺老板,他们都可以是你的帮凶,都可以陪你一起吃枪子儿。”
薛至武讲完走到床边,打开窗户将烟头弹出去,阳光明媚,却是一些人最后的时光。他听到詹周氏在他后面翻身,一个很含糊的声音吐出来。
薛至武想起她戴着牙套,舌头又刚咬破,让护士送笔纸进来。詹周氏握笔对着纸虚画了半天,努力地说出第一句话:“我不会写字。”
“那就说出来,救他们三个一命。”
“小,”她停顿一下,舌尖舔了舔牙套,“小宁波。”
见到他第一眼,薛至武就确定小宁波杀不了人,他没那个长相,詹周氏都有股狠劲,小宁波眼珠子里面蹦的都是投机与谄媚。已经是四月九日的下午,小宁波被带进警局的十六个小时以后。队长报告薛至武,头几个小时嘴还很硬,不过还是招了。薛至武接过口供浏览一遍,放到一边问:“你认得我吗?”
“副局长,他们叫你副局。”
“嗯,上海我说了算,你好好地配合我,我保你不死,风头一过我就放你出去,给你个闲差,天天玩你的牌,我给你出赌资。但你得回答我想听的。听说你昨晚吃了不少苦,何必呢,何必说我们不想听的呢?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好,知道谁把你供出来的吗?”
“詹周氏那个贱人。”
“她为什么供你?”
“她不喜欢大块头跟我玩牌,以前去过她家一两次,都是被她撒泼赶出来的。”
薛至武摇摇头,很失望:“这个不是我想听的,昨晚他们没教你怎么说吗?”
小宁波眨眨眼睛,想清楚后说:“她跟我说,自己存了一些私房钱,杀了大块头,她跟我过。”
“很好,大块头很少回家,有时候一个月回不来一次,不过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你先让詹周氏买好砍刀,三月二十一日夜里,大块头输光了,离开远东饭店,你在后面跟着,一路进了酱园弄。大块头上楼进门,楼下是何惠贤的房子,詹周氏早给你钥匙了,你在里面等他睡着,才悄悄进了门,我说得对吗?”
小宁波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薛至武又追问一遍:“对吗?”
“对,对!”
“你记得就好,明天千万不要出差错。”
“明天就上法庭?”
“着急了不是,没那么快,明天过现场,在杀人的地方走一遍。”
“我真没杀人!”
“不好,这么说可不好,记着,全上海的记者来给你拍照,你要出名了。”薛至武微笑地看着他,那表情似乎在恭贺榜上有名的秀才。
15
薛至武数了数,来了三十多家媒体,仿佛开一场盛大的Party。一切都顺理成章,詹周氏与小宁波也还算配合。队长的意思是由他对记者讲解案发过程,薛至武摆手拒绝。这段日子既然出尽了丑,他也懒得再出风头。还好队长懂规矩,回答每一个记者问题时,都会先加上一句“我们薛副局认为”,不敢自己称功。
面对照相机,薛至武在二楼房间站了一会儿,之后从人群退出去,到花坛边抽支烟。离老远还能听见记者问话的声音,听起来他们也满意这个结果。这时候要是有杯红酒就好了,春意盎然,借着鸟语花香小啜一口。有个女人朝他走过来,靠近一些他认出是苏青。
“我们有邀请你吗?”
“我也是媒体,”苏青在他旁边坐下,又掏出她的女士烟,“我们办的杂志叫《杂志》。”
“倒是挺取巧的。”
“您这不也是挺取巧的吗?我看了小宁波的报告,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帮凶了,没老婆孩子,远东饭店的小混混,烂赌鬼。估计你都快相信,他会杀人了。”
“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你觉得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大块头?”
“因为她受不了大块头是个烂赌鬼。”
“所以她要杀了大块头,好嫁给小宁波,另一个赌鬼?”
薛至武侧过头盯了苏青几秒,转回来直视前方,说:“案子已经结了,詹周氏怎么想的,那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替他们想透,帮他们活一遍。”
“好,薛副局,就说这个案子,你有没有想过,詹周氏到底为什么要杀大块头?”
“她想离开大块头。”
“那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要杀了亲夫,把自己作践成一个死囚呢?”
“是啊,”薛至武苦笑两声,“为什么不离婚呢?”
“因为她离不了婚,我是离过婚的,我知道,在中国,在上海,离了婚的女人还不如妓女。你问我《娜拉出走之后》是什么戏,娜拉的丈夫重病时,娜拉四处借钱给丈夫治病,后来丈夫病好了,那些债主也一个个找上门来,她丈夫说钱不是我借的。债主说了,你妻子借的,不跟你借的一样?她丈夫说,那可不一样,从现在开始她就不是我妻子了,我决定跟她离婚了,她借的钱她还,跟我没关系。可是娜拉离了家就无法生存,她不识字,又干不了体力活,房东都不会把房子租给一个单身女人。走投无路,娜拉只好做妓女,街边卖笑,她最后一个客人是她的丈夫,在街头偶遇,她丈夫现在已经发达了,居然嫖了她,这他妈算忆苦思甜吗?完事还把钱扔在床上算嫖资!”
“最后呢,娜拉什么下场?”
“我写时也在犹豫,我让娜拉自杀了,看起来这是最合理的结局,可是这不对,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让她这么死,她应该拿起砍刀,杀了她丈夫。”
二楼那边骂起来了,小宁波撒泼似的,挣脱着脚镣要往詹周氏身上扑,也许才意识到他不会就此发达,他会死在大牢里。队长带头用警棍打他,薛至武站起来回身看了会儿,坐下来和苏青继续说:“你说谁,你说娜拉还是詹周氏?”
“不管是谁,总有些浑蛋游走于法律边缘,没犯法,却把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你们警察管不了的人,我们只能自己反抗。”
薛至武身子向前弓,双臂撑在腿上,双手交叉着不说话。小宁波就算了,活着死了都是个杂碎,主要是詹周氏。已经四月十日了,晚上他就要给周局长写结案报告。他需要讲詹周氏杀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吗?不可能,那就这样吧。甭管詹周氏面前有几条路,甭管还有什么人在帮她,大块头不是死了吗?按过去的规矩,詹周氏就算什么都没干,不还是得殉夫陪葬吗?真是的,谁也冤枉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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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躲媒体的风头,法院一拖再拖,到六月底才对詹周氏开庭。五十天里,詹周氏成了这个春天最热门的词汇。张言对薛至武开玩笑说,上海所有关于酱园弄的报道,加起来有几百万字了吧。苏青也写过几篇稿子,发表在她自己的《杂志》上。他们不想让詹周氏死,他们觉得詹周氏一死,这个城市就要病了。
胡说,杀人不偿命才会让上海大病一场。正方反方都在等一个结果,弄得法院也不敢开庭了,它也在等,等上海忘了这件事,是死是活不再被舆论左右。六月下了几场大雨,所幸城里没涝,法院宣布检方准备好材料、证人,二十七日开庭,七月以前把这场争论了结。
开庭的第二天薛至武去了,作为检方证人,他要证明尸检报告以及两名被告口供的真实性。上海已经不再凉爽,尤其是大雨之后,法庭里闷热潮湿,几架吊扇在棚顶缓慢转动。他回答检方提问,他说三月二十二日接到报警,在酱园弄将詹周氏抓获,她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但一直在保护帮凶小宁波,直到警方掌握一定的线索,才肯吐露小宁波为帮凶。
“薛副局,”检察官问,“那么,在您多年的从警经验里,詹周氏此举,算不算有自首情节?”
薛至武看眼被告席上的詹周氏,她眼神有点呆,吊扇的影子一次次打在她脸上,好像一直在盯着墙角的蜘蛛网或是斑点什么的。他松松领带,回答检察官:“算的,詹周氏有自首情节,可以适当减刑。”
“尸检报告上说,詹周氏及其帮凶,将詹云影杀害后,分尸十六块,对吗?”
“是的。”
“好的,法官大人,”检方放下卷宗,面对着法官说,“杀人是死刑,杀自己的丈夫更是死刑,何况杀夫后又大卸十六块。詹周氏的罪行足够三个死刑,哪怕再有立功表现,自首情节,减去两个死刑,詹周氏还是个死。”
法官思索几秒,让被告律师问问题。詹周氏没请律师,最终由法院指定一名律师给她,与其说律师,不如说是詹周氏的代理。他先与詹周氏低声商量几句,随即起身宣布,被告方没有问题,可进入下一环节。
中午休庭后薛至武就离开了法院,晚上检察长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是死刑。薛至武“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换平常这多少值得庆祝一下,这次他没怎么兴奋,也许真的是被苏青这些知识精英影响了。
不出所料,苏青在次日找到了薛至武,她想知道,判死刑的人,一般多久执行。
“我还想争取一下,”她说,“争取能让她活下来。”
“我劝你还是劫狱吧,她是一定要死的。”
“薛副局,您可能不知道,一半以上的上海人不希望她死。”
“是一半以上的上海精英吧?老百姓才不关心詹周氏,西南战场谁胜谁败,他们都不在乎,会操心詹周氏死不死?”
“那如果我们也不在乎,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往前走,不会更美好。”
“你们太高估自己了。”
“薛副局,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一点,久到你能看见,我今天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