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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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翻案(8)

那就走着看吧。正月十五城隍庙灯会,那些一闪一闪的赤炎光芒,感动得她一阵一阵地想哭。二月二她去烫了个鬈发,然后依然待在家里,一个月没有出门社交。到春天她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里面写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尚佳,也一直将我当姐妹对待,只是当我得知真相之时,仍无法说服自己,你是无心之过,或是你有何种难言之隐。理智告诉我,你日后的隐瞒只是避免你我二人出现不堪,可我越发觉得我如此可笑,只是在你与兰成的游戏中扮演一个痴情的小丑。就此别过,勿念,心安。”

她认识这字迹,苏青的《杂志》发过张爱玲的稿子。这一次她没能哭出来,可与悲伤媲美的内疚。她怕自己会再读一遍,第一时间用火机将信烧了。所有的幸福、放肆、痛苦、骄傲、怀念,最后都会连同躯体殊途同归。差不多可以了,她三十二岁了,她应该就此衰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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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出门,离家五百米,不需要拐杖,在花园的长椅上手持诗集晒太阳,读一组诗,一首诗,一行诗,连字义都忘记,只是觉得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上下排列起来真美。头两个月还在经常光顾的咖啡馆就餐,到后来她要算笔经济账了。没有版税,新书的出版遥遥无期,她要去市场买菜试着烧饭。那么难吃,但可以让她越来越瘦,离死亡越来越近。慢慢地她已不在乎买到什么,市场的菜名与价格如诗一般排列,两斤四十,三斤五十,多奇妙的逻辑与组合。

盛夏的一天晚上她仿佛把全上海的西红柿都拎回来了,没别的原因,在两斤四十、三斤五十的下面写着,一百全收。快到家时她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挡在门前,她从他身后绕过去,用钥匙打开门,转身面对着他后退进屋,将门关上。大概过了十秒她又打开门,探出头问:“你找谁?”

这么热的天还穿着一身西服,年轻男人用手背抹抹额头上的汗,有些结巴地说:“我找苏、苏、苏、苏小姐。”

年轻人叫施施施拜休,是个律律律师。苏青眨着眼端详他好久也想不明白,口吃这般严重之人,是怎么当上律师的。大概十年前他去美国游学,二十出头的样子,四年的法学院还未结业,上海沦陷。之后一等就是八年,从风华正茂的少年,熬成一个形单影只的中年人。他连娶妻生子的本事都没有,一身学问在美国却无以为生,他说,那里的华人不打打打官司,犯什么事儿就认认认栽,美国人更不会会会找他这张中国脸做律师,只等着抗战胜利,好回到上海大展拳脚。

苏青歪着脑袋问他:“你在美国怎么考下来的律师证?”

施拜休解释了半天,美国人讲究三权分立,法律也是如此,检察院、法院和律师协会,谁也管不了谁,只要他刻苦,不需要像在中国那样托人找关系,就有机会取得律师资格。

“只有笔试,对吗?不需要面试?”

“有的,我打打打官司的时候,不不不结巴。”

苏青笑了,问他:“你打过官司吗?”

“没没没有,但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法庭上不会结结结结巴。”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他的律师事务所不到半年面临倒闭,没客户找他,他就试着自己掏钱找客户,头几单不为赚钱只为吆喝,最好是那种板上钉钉的死案,有些端倪也可以推翻,如果社会影响力再大一点,在上海尽人皆知,就再理想不过了。酱园弄杀夫案是他心中的完美命案,詹周氏还有一次上诉机会,帮凶又被枪决,口供是否真实可信,又是汪伪时期受理的案子,好多空子可以钻,值得重新推敲。

“起码,当年判她死死死死刑的那帮人,”他说,“现在都是汉奸罪坐坐坐牢呢。”

顺着这些材料他看到了苏青这个名字,他长期在国外,不知道《结婚十年》这本书有这么畅销。他需要她的帮忙,需要她跟他在一起,扫除他将在中国面临的人际障碍。

“怎么做呢?”苏青问,“凶手是詹周氏,确定无疑,你有什么本事,能让她无罪释放?”

“不一定释放,哪哪哪怕是死刑改为无期,也是成成成功的。”

苏青盯着他,点起她的长杆烟,慢悠悠地说:“我不管你何种目的,我也不关心你的律师事务所,倒闭也好,飞黄腾达也好,你要我帮你只有一个前提,你要保证,不能让詹周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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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拜休无名无分,去了两次提篮桥也没能见到詹周氏。事实上苏青也无能为力,与詹周氏非亲非故。她写了一封长信,将一年多力挺詹周氏的文章做成简报附在里面,托熟人带给詹周氏。第二个星期那边给了回音,要求见到苏青女士。

这是苏青第二次来提篮桥,头一次是民国三十二年,去牢里探望胡兰成,写信给汪精卫说情,求总统释放胡兰成。大半年她都在想,如果当时胡兰成娶了她,或是自己阴差阳错嫁了他,她现在会过得怎样,在哪里,会不会像张爱玲一样,连新书的序言都要向读者向政府道歉。

探视时间是下午两点,苏青和施拜休到早了一些。狱警破例让他们去探监室等待,非常时期,大把大把的汉奸等着拉刑场,杀人犯已经是小罪,用不着十分戒备。苏青一进去就注意到了从头顶射来的一缕阳光,差不多四十公分见方的铁栏窗,硕大的太阳要好不容易才能从外面挤进来,在房间里形成一道沾满灰尘的射线。苏青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头也不回地问施拜休:“她还会被枪毙吗?”

“不管政府姓汪还是姓蒋,中华民国的刑法没没没变。”

“那什么时候枪毙?”

一切都取决于最高法院复核下来的日期,施拜休告诉她,可能今晚就会被枪决,也可能在里面待十年二十年,老死在监狱里,都没等到行刑通知。

“他们复核的逻辑是什么?”

“没法说,什么原因都都都有,可能今年枪毙太多了,就等明年再说,可能监狱不够住了,赶紧上上上路腾地方。”他说,“我也着急,一旦申诉成功,这期间不管最后怎么判,但是诉讼期间,她算是未决犯人,不会被拉拉拉走。”

“未决犯人?未被枪决的意思?”

“不是,是未被被被判决的犯人。”施拜休告诉她,按照计划他打算十一月上诉。

“现在才八月,”苏青问,“为什么要那么久?”

“因为我要赢,我输不起了。”

“那如果这几个月,詹周氏被毙了怎么办?你连赢的机会都没有。”

“但至少我没输,我可以再找别的案子,我还有赢的机会。”

苏青瞪大眼睛,咽了口唾沫。外面传来脚步声,詹周氏戴着脚铐进来了。直到今天苏青才第一次见到这个瘦弱女子。狱警将她带到对面的座位上,詹周氏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向苏青鞠了个躬。

“我认识你。”她说,“以前有人跟我读过你为我写的文章。我早就知道,有个叫苏青的女士一直在外面帮我。”

“我是帮过你,可我什么都没帮成。”

“那我也要谢谢你。你知道吗,去年上刑场前,狱警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说的话,我当时说没有,其实我的心里想说的是,我想见你一面,当面谢谢你和那些帮过我的人。我要是识字就好,起码死之前还能给你写封信。”

“真好,你还活着。”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因为我不想你死。”

苏青说完扭过头去,在包里掏出香烟,找了半天才想起来,火柴在进门的时候就被狱警收走了。她咬着过滤嘴,空吸一口空气,之后长吐出来。施拜休则打开本子,里面写着备好的问题,每一个问题下面都留了七八行的空白,仿佛詹周氏可以对他的提问长篇大论一般。

三人一时有点无话可说,施拜休赶紧翻着问题,挑一个重要的问:“詹詹詹女士,请问你当时的律师是是是谁?”

詹周氏有些诧异,转头问苏青:“这是我的律师吗?”

苏青点点头,施拜休接过话回答:“我是否有资格当你的律师,取决于你。”见詹周氏没反对,他继续问之前的律师叫什么。

“一个老律师,我不知道叫什么,姓徐吧。”

施拜休在本子上写下来,问她最后一次见到徐律师是什么时候。

“没有最后一次,我只见过他一次,在法庭上。”

“开庭之前他没有来过?”

“没有,就是上了法庭,我才知道我还有个律师。”

“是法院委托的律师。”苏青补充道。

“不管是是是谁委托的,他也是拿拿拿了法院的钱的!他应该有起码的操操,操守!”

听施拜休讲话很有趣,明明很愤怒,可是最后几个字一结巴,又多少有些可笑。

“可能这是一个怎么折腾,都改变不了结果的案子吧?”苏青说。

“如果是这样,”他摇着头,“为什么还要接呢?”

说完低下头看着本子上的问题,很多可以查到,多问詹周氏一遍,也没什么用,他合上本子,只想问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詹周氏,你在这里自杀过,是是是吗?”

詹周氏点点头。

“那么我问你,你现在还想死吗?”

“我想活。”

“等我几个月,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活活活下去。”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刚才说了,”苏青讲,“我们不想让你死。”

“我活下来,对你们也没好处,你们为什么还要帮我呢?不是这样的,你们跟我认识的人不一样,以前大块头在酱园弄几天打我一回,有的时候打到夜里,吵得邻居们都睡不好觉,你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他们盼着我哪天被大块头打死,那样世界就清静了。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可是你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我呢?”

从提篮桥出来,两个人一路不说话。一直开进市区,施拜休建议找个地方喝点什么,苏青望着他,一脸茫然,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早就戒酒了,说不上从哪天开始,她差不多一年没碰过酒了。那就吃点什么,可惜也没胃口,下午的探视让她有些难受。她干脆让施拜休直接送她回家。车停在门口,苏青摸着门把手,想最后跟他讲几句:“你也没帮她,你和他们一样,你在做你的事,只是碰巧在帮她。要是她死了,你再去帮别人。你想翻身,总要找个人帮的。”

施拜休拉开车窗,让晚风吹进来,把头探出窗外盘算了一会儿,钻回车内欲言又止。苏青对他摇着头,又冲他笑笑,打开车门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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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八月施拜休都往返于法院与巨鹿路的住宅的路上,那天分开以后,他决定立即上诉,不再拖延,用前途去打赌。本来是想瞒着苏青的,待拿到上诉书再去找她,证明给她看。只是几趟法院跑下来,一点头绪都没有。他找法院,法院推给检察院,他找检察院,检察院又说汪伪时期的检察院跟他们完全不是一个机构,况且那时期的大多数检察长,不是降职就是坐牢,擦屁股的事儿他们可不想管。然后他又回到法院,挨个儿房间敲法官的门,过完整幢楼时,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这不是上海,所有人都有西南口音,就算不是陪都重庆,也是成都昆明那一带的。日据八年,江南都没几个干净的法官了,坐在大厅他冒出了个结论,这是个被摧毁后正在重建的时代。照这个逻辑,他施拜休将成为民国法制最需要的新生代,自我慰藉一番,他一下子又充满了动力。

只是充满动力地坐在那儿等,他做不了什么。通常他拦住一个法官,刚说上几句,就被挥挥手,说写一封书面报告交上来,回去等消息。没人愿意跟他聊,没人在乎过去的几年,上海发生了什么,就好像是两个朝代,崇祯年间的事情,顺治才不关心。

他看看时间,下午两点半,他决定等到五点法院下班,还有两个半小时。大堂的北窗正对着一座工厂的食堂,一股股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在空中逐渐变淡。人生难得有两个小时的放空,未来不敢想,他自己这三十多年,从中国出去,滞留在美国,抗战后归来,通通过了一遍。然后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窗外的炊烟问自己:“施拜休,你学法律,当律师,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吃饱饭,住好房,找一个好太太,做一个中产阶级,但这都是后来的欲望,最早立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不然哪个行业发财干哪个好了。民国十几年,百废待兴,他可是想着改变国家。真是的,年纪大了就将家庭、婚姻、幸福视为男人的责任感,反倒失去了少年时的磊落气概。

不是小情小爱,不是功成名就,他推开窗户,使劲挥了一下拳头,大口呼吸着上海的空气。

五点差一刻,第一个法官从电梯出来,准备离开。施拜休认识他,他姓于,也是从重庆调过来的。施拜休装好文件追上他,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

“你是律师?”于法官停下来,狐疑地看着他。

“是是是的。”施拜休抓紧时间陈述这个案子,可是由于口吃语速跟不上,最后一着急说出可能让他感兴趣的那句话:“这是日伪时期上海三大奇案之之之一。”

于法官看看门口,挥手让外面的司机等一下,转身问:“奇在哪里呢?”

“奇在杀夫这件事,所引起的社社社会轰动。”

“现代版潘金莲?”于法官自言自语,低头看眼手表说,“我不是不接,从法官到检察长,没一个亲历一审,连你这律师都是新的,重新审理耗时耗力,这是在浪费国民政府的钱啊。”

“律师!徐律师!他他他是亲历者。”

“那就叫他申诉,叫他提供材料。”于法官说完就向门口赶去,推大门的时候他回头问施拜休:“年轻人,你怎么选的律师这一行呢?”

“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找到徐律师不难,卷宗上写他叫徐沛东,祖籍浙江丽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今年六十三岁,应该是儿孙满堂的年纪,光复以后就退离这行,在家养老赋闲。第一次拜访并不顺利,管家将施拜休领进去,听到他的身份就连连摆手推辞:“我不接案子,老了,干不动了。”

“不不,不是接案子,是您您过去的案子。”

“谁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