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周氏,酱园弄杀夫案。”
徐律师想了很久,漫长的律师生涯里,那几乎是个微不足道的案子,就一上午的工夫,法院的朋友让他去走个过场。还好社会舆论够大,徐律师不至于彻底忘掉。
“我记得,两个人,一男一女,不是死刑吗?早执行了吧。”
“小宁波被毙了,詹周氏还活着,还没来得及毙她,日本人就投降了。”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帮帮詹周氏翻案,重重重新上诉。”
“是冤案?人不是她杀的?”
“人是她杀的,但罪不至死。”
“既然杀了人,能活着,终身监禁是造化,就是死刑,也算不上冤枉。”
管家刚刚把茶水准备好,端上来,徐沛东示意他不必了,可以送客了。他想最后对施拜休说一番话:“我真的老了,干了三十多年,从有律师有法院那天,我就干这一行,日本人来了,我活得跟狗一样,日本人滚蛋了,我还是要低三下四,反复查我,从我查不出毛病,就要我检举揭发同行、法官、检察长,几十年的交情了,就算有些小毛病,贪点财,爱点美色,总不至于到汉奸的程度。我们研究的就是法律,可是法永远在变,去年授勋嘉奖的,明年就变成了卖国求荣。我累了,再也不想进法院的大门。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多大成就看你多大本事,起码可以肯定的是,你未来的世道,不会再像我们这样动荡不安。”
不能就这么放弃,还是要去找苏青女士。听完施拜休的讲述后,苏青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他是律师,你也是律师,你都劝不动他,我怎么能做到?她点着一支烟,摇着头苦笑:“你要我去陪老爷子睡吗?”
“当当当然不是!”
“那我拿什么说服他?”
“不知道,”他说,“可是你那么在乎詹周氏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们同为女人,同为婚姻不幸福的女人。我同情她,摆在詹周氏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大块头杀死,要么杀死大块头。”
“可是你既没有杀死你前夫,也没有被你前夫杀死,你现在过得很好。”
“那是因为我运气好,我前夫同意离婚。”
施拜休若有所思,难得跟苏青讨了一支烟,抽完之后他说给他两天时间,星期日他们一起去拜访徐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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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的时候下雨,两个人庭院门口候了十分钟。徐沛东本不想见他们,见不得他们淋雨,让苏青和施拜休进来暖和一下。
“我说过不接,是肯定不接的。”
徐律师把毛巾递给施拜休。他接过来只是简单擦一把脸,仿佛赶时间一般直奔主题:“您要接下这这这个案子,您是在上海生,上海长,可能以后也会在上海终老。你很了解这个城市,全世界第四大都市,仅次于纽约、巴黎和伦敦,我在美国十多年我知道,美国人很在乎上海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他们都会关心,不光是美国,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或者羡慕,或者笑话,我们应该为上海做点什么。”
徐沛东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上海是不错,是有影响力,可这只是一桩杀人案,再怎么样也不会被什么人关注的。
“会的。”苏青说,“它背后的社会效应将会持续发酵。”按照计划,苏青重复了一遍那天的原话:“摆在詹周氏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大块头杀死,要么杀死大块头。”
“婚姻法,”施拜休说,“中华民国的宪法规定,女人没有权利提出离婚。只有男人才有同意离婚的权利。詹周氏提出过离婚,大块头不同意,说等你找到姘头那天再离不迟。这是缓兵之计,不难想象,当詹周氏真有姘头那天,一定会被大块头打死,而按照我们的法律,詹周氏犯有通奸罪,他会被轻判,甚至缓刑释放。”
“男人休女人,自古以来的道理,难道还允许女人把男人休了?”
“您说得对,可放大去想,全世界的大城市,只有我们还停在休妻的层面上,这是不合理的,这是被世界取消的法规。”
“好,就算是这样,詹周氏这个案子跟那些没关系,那是杀人案,杀人偿命,放在哪都合理吧?”
“有关系,我要打一场胜仗,如果我们赢了,詹周氏没死,判无期,让媒体持续关注这件事,我相信不出五年,婚姻法就会重新修订。您做律师这么多年,能碰上这样的案子,一场官司就能改变法律的进程,相信您也会觉得,不白干这一行。”
徐沛东半天没说话,弯腰大喝一口茶水,牙齿在嘴唇抿了半天,寻找那一片漏进来的茶叶。从头到尾如背景一般的管家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抢话说:“老爷,您不能接这个案子,您身体不允许。”
他找到了那片茶叶,将舌尖的茶叶吐进烟灰缸,站起来问:“什么时候上诉?”
“只要你你你同意,随时可以。”
“我听你一次,把官司做大,把案子抻长,抓紧时间,我们弄一把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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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詹周氏来说,最近来看她的人多了起来。先是苏青女士和那个结巴律师,没两个月他们又领来一位老律师看她。她记得他,第一次就是她的律师,只是这次不一样了。他开始跟她聊天,打听她的状况,询问她和詹云影当初是怎么结婚的,媒人是谁。她说她是周家的丫鬟,大块头是周家的长工,要是真论起媒人,就算是老爷吧。
“大块头之前怎么样,刚结婚那阵儿。”徐律师问她。
她说那时还挺不错的,两个人从周家搬出来,在酱园弄租个房子,老爷给他谋了个当铺的差事,挣的钱够花,够养活这个家。只是后来当铺倒闭了,没了工作,他又试了各种营生,没一个长久的,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经常酒后打她,苦日子就来了。
“当铺怎么黄的?”
“日本人进来后,都忙着逃难,当铺里光是当,没人赎,放到市场也卖不上价钱,弄得当铺最后净是些古董古玩,现金却一分钱也没有了。”
“那还是日本人的罪行。”
这挺奇怪的,大块头打她,狂嫖滥赌,最后都要怪罪到日本人头上。他一直在引导她,暗示她大块头以前还是不错的,甚至对他俩的未来有一个挺好的规划,上海一沦陷,这一切都变了,丢掉工作不说,大块头会拿老爷和当铺老板举例子,一辈子辛辛苦苦,赚了那么多钱,到最后不就是个家破人亡,那么,勤劳努力还有什么用呢?
詹周氏乍一听有道理,按照徐律师的原话,“时代的悲剧的产儿”,她死也没法把这么深刻的称呼和大块头联系在一起。坐了几年牢,她也慢慢了解了法院的每个职位,检察长是起诉她的,罪责越重越好,律师则是帮她脱罪的,越轻越好,法官是判官,听两边的陈述,他来作决定。可是,把大块头的恶习,把她的罪都怪罪到日本人身上,真的就可以帮她减罪吗?
徐律师除了一直引导她,还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咳嗽,监狱空气不好,她习惯了,可是有到尘土飞扬的程度吗?每次咳嗽都是用他的白手绢捂着嘴巴,好像咳出来的是黄金,怕别人看到似的。那天走的时候,他把手绢忘在了这里,詹周氏以为会很恶心,打开一看却是很可怕,真是,一摊厚厚的凝血。看的时候她有点伤感,她想,就算官司输了,她还是死刑,这个满头白发的徐律师,都可能比她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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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十月施拜休才意识到,徐沛东的咳嗽不是感冒着凉,不是偶然风寒,可能是肿瘤,美国人称之为Cancer的绝症。白天偶尔咳嗽不止还只是小症状,难过的是晚上,一夜一夜的胀痛,就好像有双手伸进体内要把肺掏出来一般。
开庭前三天,他们最后一次去提篮桥,三个人,施拜休,苏青,以及咳得有点弓着身子的徐沛东。他确认最终的一件事情,确认詹周氏不会反口。三两句寒暄后他直奔主题,聊起了已被处决的小宁波。徐沛东问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大块头从哪一年开始认识的,他是不是一直这么好赌。
詹周氏与小宁波见面不多,更多是从大块头的口中得知。她只知道这个人无可救药,属于天生的赌徒,最狠的一次竟将自己的女儿输给了人贩子。说着她想把实话说出来,她想说那个帮手不是他,虽然小宁波这种人死不足惜,可不该死在大块头的命案上。
这就是徐律师要来确认的事情,詹周氏不可以讲这些,屈打成招是可以为她加分,可是整个案子最大的疑点是,詹周氏做来这些,到底是谁在帮他?一时间詹周氏听得都想讲出那个人的名字了,徐沛东摆摆手说:“我不在乎那个人是谁,你只有死咬小宁波,不然等于你身上又背了一条人命。”
回去的路上下雨了,就像是老天安排,他们恳请徐律师那天也是雨天,两个人在外面守了很久,而这一次,大战之前又迎来了大雨。他们先将苏青送回家,临到徐律师家门口时,他让施拜休将车停在路边,狠狠地咳上一阵后,看着雨点啪啪地打在车窗上,好半天才说话。施拜休将买好的一打手绢递给他,犹豫了半天对他讲:“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您您病得这么严重。”
手绢五颜六色,徐沛东在里面挑了两条素一点的收下,说:“光复之后我一直做证人,证明这个不是汉奸,那个不是卖国贼,一场官司也没接。民国三十四年有几场,酱园弄这个也算一个,都是这种案子,一目了然。被告人没钱,从法院那儿有笔不菲的酬劳,但又不需要我做什么,按法官的意思走就好了。这十年都这样,早失去了年轻时的激情,所以我得谢谢你,又给我送来这个,让我觉得几十年的律师生涯,不是浑浑噩噩就这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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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申报》记者,几年前曾笑话薛至武,詹周氏连个猪爪都剁不动,又怎么将大块头大卸十六块的人,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这样写道——或许这将成为中国法律史上的奇观,两个律师,一个是结巴,一个又咳嗽不止,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讲不出来,乍一看来是最可笑滑稽的官司,可是随着案情深入,我们会慢慢发现,他们如此可敬,这场官司的胜负已经不再是詹周氏的死活,最后的判决可说是宣判中国两万万女性的未来。
庭审三日,因为报纸的特稿,第二天来了更多的人旁听,他们都在关心,在中国,在上海,法律对女性的态度。到第三天庭审已无法顺利进行,下面喧喧嚷嚷,法官每敲一次槌子,也只能将安静维持到检察长或被告的下一次讲话。上午的程序只草草进行到十点钟,法官要求休庭,下午两点宣判结果。之后他要检察长和两位律师跟他去密议室商议。
“说说吧,都想要什么?”
进到房间,法官坐下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拽出几支烟,不管抽不抽,给每个人都扔过去一支,自己点上后问大家。
检察长不抽烟,将烟在桌上摆好说:“维持原判。”
“死刑?”法官笑着指指徐沛东,“你觉得他们能干吗,这老病秧子,他要是不死,还得再上诉,下次啊,他得把北平的记者都找来闹。说吧,你呢?”
徐沛东接过来说:“终身监禁。”
“不可能,这你别指望,杀人偿命,历朝历代如此,我判詹周氏无期,往后的社会影响,有点小仇小恨,就起杀生之心,不是你我能担当得了的。”
“起码不能能能死。”施拜休说。
“这样吧,监斩候,死缓怎么样?你们俩赢了,检察院也有台阶下。”法官掐掉烟,站起身拿椅背上的外套,“我对你们就一个请求,谁也别再闹,谁也别上诉。这事就这么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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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点钟宣判,三点多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挤满了记者,这是一场胜利,他们等着采访战场归来的战士,施拜休和徐沛东。人多嘴杂,施拜休和几家报纸约定了改日的专访时间,从人群中与徐沛东挤出来,钻进车里面。
徐沛东邀请他去家里坐坐,准备家宴晚上邀请苏女士庆功。到达徐律师府上已经快五点,天有些发暗,街上开始起风,眼看就要下一场秋雨。他吩咐厨房着手准备,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吹着大雨前的秋风。
“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关注度,是你的完美起步,你以后会很好。”
施拜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说:“这都是仰仗您。”
“你当时说,这是一个可以引起全社会关注、推进婚姻法的案子。”徐律师说,“知道我为什么对推进法律那么感兴趣吗?”
“因为,这真的可以改变中国女性的婚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