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从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下流淌过来,清澈透明。山的倒影动荡清晰。几只白色的鸟儿沿着小溪一路飞去。陶菲目送飞鸟叹道,蒋琬已乘黄鹤去,空留桂树在人间呢!这么深沉,是替古人担忧吗?梁兆络少有地调侃说。这算什么深沉,您对外太空的那些研究成果才是深沉的大学问,就是不知道,这些研究成果,对今天有什么意义。陶菲的口气是求教式的,是在不知不觉中给梁兆络出的一道题目。学者碰到问题,大约跟农民遇到粮食,铁匠碰上烧红的热铁一样,两眼放光,精神亢奋,梁兆络也是如此,他根本没去分辨这里面掩藏着什么目的,修炼多年的学者之风,让他对任何人提出的问题都不会放过,况且,他的学识也让他不会放过。他顺手摘下一簇桂花,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其实外太空也是可以接近的。他耐心地解释关于日核、辐射区、对流层,关于光球、色球、日冕等领域的研究成果。这是梁兆络的本行,自然讲得深入浅出,时而还夹杂着世态人生的哲理,针对人类社会对外太空的迷茫,他给出了警告,等他意识到讲多了停住,已经来到了山前。
眼前的山势硙硙,体量不大,却挺拔而高耸,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徐霞客评价这里是“青莲出水,碧莲玉笋世界”。雨水多,植被旺盛。连石缝里都长着叶子阔大的树木。根须垂落,像一些疏于管理的胡须。上面不断有水滴落下来,空洞地击打着白色的岩石。山虽然陡,人工修凿后,沿着山路可以攀援而上。石壁上有石刻,都是些历史上遭朝廷贬谪而退隐流放之人发的感慨和牢骚,不过是庙堂疏贤,有志难抒;半卷离骚,避官隐世之类,也有一些寄情山水之作。山上溶洞极多,那是可溶性岩石在二氧化碳的作用下,历经千百年水滴石穿形成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直到大山高处,直到傍晚的城市尽收眼底。
休息一下吧!
陶菲站在一只石桌旁提议,四只光滑的鼓形大理石石凳,显得素雅而有情调。梁兆络张口喘息,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总在办公室待着,体力不可能好。他背向洞壁,面向开阔的山川景色坐下。夕阳金红色的光彩从天边铺展而来,所有的树木都与夕阳的金红连接到一起了,令人赞叹的是夕阳中几只飞翔的鹰,它们沿着山边盘旋,越飞越高,直到变成一块金色的舞动着的红绸。梁兆络从没见过如此奇景,不禁被感染了,但眼前的美景被一张粉脸遮住,陶菲从上面低下头来,深深地吻了他……
(小男孩看着磁悬浮列车两边拉成线条的景物。直到列车钻进车站停稳之后,才掏出手机。要打的电话肯定很陌生,因为孩子是照着手上的一张字条在打电话。)
梁兆络的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梁伯伯你好,我是康康。
梁兆络心里突地一跳,来了,真的来了。他急忙回答,我是梁兆络,你别着急,我在出口等你。谢谢梁伯伯。孩子的声音让他感觉亲切。他盯着出站口,希望一眼就在人丛中挑出这个孩子。直到背着黑色双肩包的男孩站到了面前,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
我从电梯一上来就认出你了。
上了车的小男孩倒不认生。
根据什么判断一定是我。
眼睛和发型,还有站着的姿势。
这有什么不同吗?
梁兆络以为,长年的思考在脸上可能留下了不同的肌肉结构,再加上从事的学科冷僻,身上透出来的气息大概是不食人间烟火,拒人千里之外。
当老师的人喜欢站在一旁,观察纪律好不好。
梁兆络笑了,孩子有孩子的眼光,但他没有继续谈下去,担心孩子有某种感应。他拿不准陶菲会告诉孩子多少关于他的情况,还有,她会以什么身份介绍他,同事,还是同学?现在流行同学关系,对梁兆络来说,跟陶菲同学显得老了点,他比陶菲大了十几岁,就是留级包也不可能待在一个班。他很想问孩子,妈妈怎么样?你们都好吗?可这么问有点不亲不疏。十几年来,他们一次都没有联系过,自从研讨会结束分手,陶菲只在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跟他通过一次电话,告诉他孩子出生的日期和时辰。她没说孩子的名字,他也没问,事情太突然,他有些发蒙。他不知道孩子的脸型与自己有几分相像,或者准确说,百分之几的重叠度,这需要旁观者,或者用电子分析仪器来测定。颧骨下巴、鼻子额头这些地方,是撑起面部轮廓的主要支点,不可能被遗传过滤掉。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不知这张属于他的脸,被孩子复制了吗?他回想刚才第一眼看到孩子的印象,一时还分辨不出像谁。像陶菲又不像。为了稳妥,他不能把孩子带回家,虽然那个家对男孩来说,并不见得就不能去,困难的是突然带回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解释起来很麻烦,妻子肯定会刨根问底、问三问四。疑虑的目光在他和孩子的脸上移来移去。是远房亲戚还是老同学的?关系这么好,没听你说过嘛!事情会弄得复杂化。当然,事情本身确实不简单。他早打算好了,把康康安顿在母亲住的老房子那条街上。这里离淮海路近。属于城市的中心区域,离黄浦江不到两百米,随便站在哪一条马路上,都能看到浦东的楼群,周围高楼成片,夜晚的璀璨更是随处可见。总共只有十几个小时,他不知道陶菲这样的安排,是否有意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或者是让孩子在无意之中与他相处上那么十几个小时。此时,他特别想联系陶菲,毕竟双方有过那么一回事,可他没想好怎么说,说对不起,还是说事情不该发生?这些话不是电话里能说清楚的,也太随便了,况且孩子无辜,没有理由把大人们的一时荒唐交给孩子去承担。能让孩子心里干净地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或许陶菲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她不打电话,不给任何说明,让孩子来了,到时间就走,不留下任何牵挂,随便他怎么办怎么想。梁兆络这时候反而对孩子有些愧疚继而怜爱。明明到了家门,却不能堂而皇之地领回家去,更不能给予丝毫本应属于孩子的父爱。
想多了。
梁兆络伤感地刹住思绪,从后视镜里看孩子,孩子在看窗外的景色。那些少有的车流人流,高楼大厦,在车窗外划过。梁兆络这时发现,这孩子真的有几分像他。鼻子,眉峰,尖刻的唇线。听说现在的DNA技术用一根头发就可以鉴定血缘关系,他提醒自己,明早起来,一定在孩子床上找找看,为此他细心地准备了一本书,用来存放一根解惑的头发。不管陶菲有没有别的男人,这个孩子与他可能的血缘关系,让他无法无动于衷。
白鹳宾馆,开在老房子同一条街上,早年这里是一家文教用具厂,小时候梁兆络每次上学路过这里,都会趴在装着铁条的窗外,看车间里那些笨重的冲床,“咣当咣当”地冲压钢笔帽。成筐的笔帽被一个旋转的捡拾器拾起来,送到另一台机器上成型。穿着背带工装裤的男女工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机器前,转料工人戴着油污手套满脸是汗。那时他就想到,如果一辈子这样干,不知活着有什么意义。正是这个过于早熟的想法,让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直到大学毕业,直到当了教授,优秀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不优秀反而不正常了。如今,教具厂变成了一家宾馆,那些工人不见了。马路对面的那一片不高的老房子却一直没拆,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每次他回到这里,都有童年之感,虽然那时候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可那些繁茂的悬铃树、沿街的小铺,还有着某种过去的风韵,维系着心里淡淡的留恋。尤其进入小区,看到三楼阳台上老妈养的那几盆水仙,家的感觉让他心存温暖。如今,他竟领着一个孩子来到这里,没有回家,而是家对面的宾馆。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怀疑理智或者情感方面出了问题,不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正常了。这个小区早该拆迁。这是小区里年轻人的看法,而老年人却希望一直在这里居住下去。真正的上海就是这里,只要拆迁就离开上海了,再也别想回来。年轻人了解的多,说这里与区政府太近了,区长办公室在最上面一层,背面是厕所,只要区长撒尿的时候,低一下头,就能看到这个破败的小区,可惜,区长撒尿从来不低头,都是仰着脑袋,看到的自然是远处更高的高楼了。梁兆络知道这是人们的猜想,实际情况是这片小区太小,很难找到合适的开发项目落户。梁兆络倒希望老妈能一直住在这里。他是孝子,母亲的一切生活都由他管着。妻子也管,但婆媳之间总有那么点不合拍。也说不上为什么,其实什么也不为。母亲爱说他小时候的事,说他吃奶一直吃到两岁多,要不身体能这么好。当着妻子女儿的面说这个话的时候,女儿会跳起来说他有恋母情结,属于不肯长大的那一类,要不早应该出国去了。还今昔对比说,老爸,你也太不像话了,我生下来就靠奶粉和米汤养活大,要不我妈身材能那么好,还是我最心疼我妈。妻子笑着说,你爸这人是学者,有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咱们可不知道他存了什么心眼,在外头有多少藕断丝连的仰慕者,没准哪一天就有人上门来,赶咱娘俩走都不一定。乱说,老母亲说,我这么孝顺的儿子,是前世修来的,还能做出那样的事吗!妻子说,现在的男人,哪有不养外室的,养一个都算好的。这话惹得梁兆络当时变了脸。如今,领着康康住到这里,连他也说不清了。
拉开落地窗帘,打开宾馆六楼的窗子,能看见街对面的老屋,如果母亲在阳台上晒太阳浇花,能看清老妈的满头白发。如果让母亲跟康康见一面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闪之间,把梁兆络吓了一跳。这有点太大胆了吧,要知道,这一面,所有的隐秘都将大白于天下。他不知道真的见了面,母亲会怎么说,是紧紧地搂着孩子,说谢谢他,感叹梁家终于有后,进而要求把孩子领到身边来,还是从此母亲不再见他这个不着调的儿子,家庭因此四分五裂,他也无颜再站在讲台上。可是不见,他们祖孙俩唯一的一次见面机会就将错过,就算有下一次,可能已是阴阳两隔。人世间总有那么一些左右为难,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实事求是。实际上,他明白,这些想法有些自私,自私得近乎冷酷,因为这些想法没有考虑孩子的感受,孩子有权决定自己的归宿。他可以认,也可以不认,尤其在孩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被动地做出认亲的选择是不公平的。如果孩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人们阴差阳错造成的后果,何必要掀开那一页来看呢。如果一意孤行,非要掀开,孩子的那些疑问谁来解释。孩子的不满——我没有同意,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谁来平复。
“你想吃点什么?”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孩子放下背包,梁兆络首先征求孩子的意见,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慈爱,明知这样不好,可几个小时的相见,心里已经起了变化。
孩子起身,看了看房间。
满意吗?
梁兆络问。
真豪华,房费很贵吧!
孩子没正面回答。
不贵,旅游酒店都差不多。
孩子走到迷你水吧那里。
我来吧!
梁兆络说。
孩子已经在电热壶里注上了水,放在加热器上。梁兆络想与孩子谈点什么,可又不知谈什么好,他感觉孩子身边布满了禁区,他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进入。
水烧开了,孩子沏了一杯茶,双手托着,小嘴直劲儿吸溜,端给了梁兆络,这让梁兆络一阵心酸,孩子这么懂事,是不是缺少爱护,或者管教太严。家里的女儿读大学了,还从没有沏过一杯茶给他,都是他举着果汁、饮料、鲜牛奶送到女儿面前。
请你吃地方特色菜怎么样?
梁兆络想找一家豪华些的饭店,好好请孩子一次,然后再领着他看看城市的夜景,总之,能与孩子共同待上十几个小时,也算是给孩子一点补偿吧。陶菲的大学在北方,那里再繁华,也比不上大都市。他相信,总有孩子感兴趣的东西。
“梁伯伯,我不想出去吃饭了。”孩子说。
“为什么?”
“我的英语课外读物一直没看完。”
梁兆络很意外,十几岁的孩子就知道自我管理了。
“外滩,南京路什么的,不想去看看?”
孩子摇摇头。
“平时是谁督促你呀?”
“督促什么?”
“学习。”
“为什么要人督促呢?”孩子歪着头,露出了只有大人才有的表情。梁兆络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的,孩子说得对,学习还要人督促吗?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就是学习,因为有人教你,有人管着你,要知道,世上有多少想学没人教的知识呀!
他有点喜欢这个男孩了。
“听妈妈说,您是著名教授。”孩子讲到妈妈时,表情有些黯淡,“您给学生讲课吗?”
“讲课。”
“讲些什么呢?也是解题和推导吗?”
“不是,讲的是天体日冕,还有太阳风。”
“太阳风,我听说过,好像是太阳里的什么变化,日冕什么的。”
“算是吧。”梁兆络没有过多解释,关于太阳风,关于日冕,太抽象了,也不是孩子应该关心的领域。孩子也没有再问关于太阳风的问题。他关心的是大学生生活。
“大学生也有作业吗?您对学生严厉吗?对不听话的学生怎么办?也找他们的家长告状吗?”
“大学很简单,没人管你,自己管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