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许多有点名气的教授,都不怎么讲课了。他们热衷于搞课题,到处讲学,开研讨会,上讲座出席各种会议,最热门的是国际性会议。把自己打扮成国际知名学者,在天上飞来飞去。住星级宾馆,收讲座费。这么多活动,把那一点学问,有条理有计划地卖出去,再伟大的教授,也不可能出什么重大成果,商业味太重了。梁兆络在当教授之前,对自己的研究方向确立了一套规划,并很快有了突破,当了教授之后,不知不觉的奋斗精神就没有了,在研究上几乎没有进展,只是他提出的太阳风加速演化模式,还没有人超越,也不知道这些看家本领还能维持多久,他悲凉地叹了口气。
“是讲课太累了吧!”孩子很敏感。
“是的,讲课的老师都是很辛苦的。”
“所以学习是不用督促的,不好好听课,老师不是白费力气吗。”
这孩子还会逻辑推导和验证,梁兆络惊讶孩子的领悟能力。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孩子。
“梁伯伯,您讲的天体,学生们喜欢吗?”孩子仍然关心大学生活,梁兆络不想影响孩子的好奇心,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关于太阳动力学的研究,包括日冕,太阳风的内容都太枯燥,这些知识关系人类与太空自然界的关系,却不关就业、仕途和赚钱,就连专门的研究机构,也没人感兴趣,因为没人用得上这些学问,但他不能不回答。他想了想说,我讲的是日冕喷流在转化为内能和动能时,对冕洞太阳风加速做出的贡献,还有太阳风和电磁爆对地球的影响。
“我见过太阳风的照片,非常美丽。”
“照片?”
孩子打开双肩包,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夹子,打开,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那只倒放杯座暗红的高脚杯,杯体透明幽蓝,美丽非凡,只是这只杯子太巨大了,大到整个太阳系。这是外太空的太阳风照片,梁兆络感慨,十几年前的那次研讨会上,为了形象地说明问题,他给与会者配发了这张照片。是梁兆络为自己的发言特地准备的,想不到陶菲一直保留着,而且还交给了孩子。他不知道,就着这张照片,陶菲给孩子讲了些什么。
“您讲的是它吗?”孩子问。
梁兆络点点头。
“这真像一只杯子。”孩子说。
“是的,天体现象,就是这么神奇。日冕你知道吗?是色球外面围着的一层电离气体,形成高速运动的带电粒子流,从一个冕洞里不断向外飞逸,这就是太阳风,它可以吹遍整个太阳系,甚至太阳系以外,到达地球附近。在地磁场的作用下,太阳风不能侵入地球大气而绕过地磁场继续向前运动,形成一个空腔,也就是这个蓝色的杯体。”
梁兆络举着照片,简单地讲解着。
“太棒了,梁伯伯知道的真多呀。”
孩子雀跃着,梁兆络却心里不是滋味,为掩饰情绪,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他叮嘱自己,在没有得到陶菲的允许之前,决不能对孩子透露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
“人类能影响外太空来保护地球的安全吗?”
孩子的注意力还在那张照片上,但提的问题有些严肃。
梁兆络说:“只要人类不断探索,自然之谜就会慢慢被人类揭开,并被人类所利用。目前,在这一领域,还是探索阶段,还不能完全掌握星际动态。当人类完全掌握之后,人类才能最终掌握自己的命运。”
“掌握了外太空,人类就能掌握时间了吧?让时间在某一个点上倒转,把死去的人救活过来。”
梁兆络心下吃惊,这孩子想的太多了,超出了这个年龄应该知道的东西,这会增加许多负担,孩子还是天真些好。人类社会和自然界要探索的东西很多,永无止境,没有结果的也很多,不可钻牛角尖的。有些现象只能如实反映,不断破解这些现象,是人类永远的使命,但这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能承担的课题。
“能吗?”孩子的眼睛盯着他问。
“也许……能……”
孩子的表情一下子灿烂开来。开心的微笑模样露出了陶菲的影子。梁兆络一直不明白,毫无专业关系的陶菲,怎么会参加那个研讨会,或许是她们学院无人可派,只为了获取一些会议资料,才让她这个资料馆主任出面,巧的是,梁兆络后来还受邀到北方大学去讲学,他相信陶菲应该能看见那块竖在多媒体教室门口的海报。海报上的梁兆络身着海蓝色西装,银星领带,面带睿智的微笑。海报语是:中欧大学著名教授,国际知名天体学专家,引领人类向外太空挺进的伟大前行者。读起来像介绍先烈。这样的海报陶菲看了会来见面吗?他没有把握。他更不敢贸然去找她,担心人们一眼就认出孩子跟他的相貌是那样相似。还有她可能的丈夫……讲座的内容倒是准备得很充分,但他讲得干干巴巴,没有一点激情。教师讲课,找不到热切表达的欲望,那就不可能是一堂生动成功的课。他不断提醒自己,人家是付费的,不可敷衍,可就是找不到感觉,原来一上讲台就口吐莲花的激情始终没有到来。他时刻准备着,陶菲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突然出现,跟他匆匆见上一面。但一直没有。在接待的晚宴上,他几次想问一下身边负责外联的教务副处长,都是因为担心被问及认识的过程而作罢。直到晚宴即将结束,他才灵机一动,问了一个有所指的问题:这门学科,应该是朝阳学科,有一天会被重视起来的。关键是资料检索要跟上。副处长不知他的用意,顺着这个意思说道,是的是的,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资料库,可惜的是培养多年的一个资料情报主任,出国去了,一直没有回来,有传闻说她可能不回来了。越抽象的学科,在国外越是吃香。只要对学科有帮助的人才,人家会很高兴接纳。有人插话,她还有个孩子在学院附小,不会不管吧!突然提到孩子,梁兆络紧张了一下。他屏住呼吸,静听他们介绍,可能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已经有人在招呼上车了,说机场很远,路上可能塞车,还是早一点走为好。送他到机场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他上了车,木然地冲送行的老师们摆摆手。到了机场,他还没有完全摆脱,甚至对送行的副处长的客气也忘了答礼。
梁教授,您太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开学,又要开足马力了。
他机械地跟对方握手告别。
“梁伯伯,今天晚上我一个人睡行吗?”
这是今天见面以来,孩子提出的第一个请求,梁兆络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妻子又打来电话,告诉他说女儿从学校回来了,有重大事情要跟爸爸商量,问他能否回来,他回答得很含糊,他估计康康听到了他刚才的通话,所以才这么要求。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这么大的城市,有什么怕的。我去过大山里,晚上还和养蜂人在一起住过,那个养蜂人很了不起,不穿上衣,后背上被蜜蜂蜇了很多疙瘩,他都不吭一声。”
梁兆络判断,这孩子经历可能不一般,有着城里孩子没有的成长经历。不像城里的孩子,一切都要家长安排。但他拿定主意,一定要跟孩子在一起,就这么十几个小时,过一个晚上,他不想让陶菲苦心安排的机会错过了。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他都应该这么做,就像来自冕洞的太阳风,当它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微小的粒子,当它形成了太阳风,就刮遍了整个太阳系,在地球上引发极光,造成人造卫星寿命缩短,通信受阻,没有人敢无视它的存在。他觉得,他和陶菲,在那个特定的时候,扮演了冕洞的角色……他的目光,一直在孩子身上脸上游动,他不敢相信,就那么偶然的一次,就有了今天的局面。他不知道陶菲是有计划地安排,还是临时想到的,大胆地约他去了一家开满桂花的农家。从公园后门出去,走了三里多路,见到一道竹篱笆。篱笆掩在桂树浓重的树荫里。站在竹编的门口,才看出桂树下藏着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楼,也不知陶菲怎么找到的。陶菲说是因为想看孔雀开屏,花了五元钱被人领到这里。那天正好会议结束,发过纪念品:一柄印着山水题着几句诗的大折扇,一件白色中式印花绸布褂,就全部自由活动了,第二天各自离开。梁兆络是会议请来的学者,飞机票由主办方提供,他们嫌麻烦,在讲座费上加了交通费,一切都不管了,你就是在这里滞留到年底,也没人来催促你。他们都有了放松的感觉。陶菲没说假话,梁兆络真的看到了孔雀开屏,那些华丽的尾羽像一柄巨扇摆过来摆过去。当然,陶菲不是光让他来看孔雀开屏,还有农家的晚餐,还有晚餐上的桂花酒、深潭鱼。又尝了桂花蜜。梁兆络醉了,当然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而是没来由地激越起来,那种感觉就是特别想表现自己,想大声唱歌,想跳一个疯狂的舞,总之是活动一下。最后,他们从小楼后门出去,在屋后的小河里游了一会儿泳。月亮好得出奇,月光投在水面上,细碎的闪光像抖动的一块绸缎。陶菲白玉般的身体,在绸缎上滑过来滑过去。河边有一片不大的沙滩,几杆收起来的遮阳伞和几架吊床。他们上了岸,挤在一个吊床上,陶菲比他急切,好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毫无顾忌地亲吻抚摸。食物决定人的心情和行为,梁兆络却认为意识才是主导一切的。但结果真是如此,陶菲口噙桂花,凑在他的鼻翼旁,馥郁的桂花香气,再加上周围的寂静……后来的十几年是个空白。他以为时间已经冲涤了生活里那些淤积的沉淀物,流水仍是滚滚向前,这对大家都好,可时间抹不去一个男孩成长的现实,更挡不住孩子的到来。尽管只是路过,转机而已。现在孩子就在身边,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几乎是清秀的。长大一定是个挺拔的小伙子。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浮上来,他很想拥抱孩子,体会孩子稚嫩的身体在怀里的那份亲情。他为此而伤感,面对面坐着,却不能亲热交谈。
“你来点几道喜欢吃的菜吧!”
梁兆络把菜谱递给孩子。老道台饭店专司公馆私房菜,胖胖的喜欢唱几句越剧的老板娘,主动过来推荐她精心设计的菜肴,再也看不到原来的上海了,吃几道传统菜回味一下吧!也算没白来。老板娘的开场白有些悲天悯人。梁兆络看着窗子外面。窗子很低,窗外的过往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餐厅里的景象,他多少有些担心,只跟一个孩子坐在这里就餐,给人留下了猜想的空间。好在这里离学院远,不太会遇上什么人,不像在学院周围,就是走在路上,也会有人跑过马路来打招呼问好,还都以熟人自居,又握手又拍肩膀。孩子翻了翻菜谱,好像找什么又没找到,然后孩子笑起来,把菜谱送过来指给梁兆络看,原来孩子发现了一个错别字,明明是荤菜,写成了晕菜。孩子头发浓密,刚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这应该像他妈妈。陶菲的一头黑密长发非常惹眼。当时怎么就听了陶菲的招呼,本来几个人商量好了,下午赶去看岭南灯光秀,他们却单独走了。
你怎么进入这个领域的,这对老师来说太枯燥了。陶菲体贴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