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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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太阳风(5)

梁兆络的目光在陶菲光滑的脖颈处停住,那里有一颗痣,陶菲注意到了,说,一直想去美容院做掉,又怕搞不好,留下疤痕。那也不必,梁兆络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说,人无完人,有一点瑕疵反而好。怎么好?满则亏嘛,有点瑕疵才能运气附体。唯心了吧,你是科研专家啊。都是受我那位丹麦老师的影响,是他把这一套自然现象,演化成了一门艺术,幻想的艺术。太阳风、日冕,无限空间……他又善于表达,给人感觉,太空有无限魅力,好像一个人这辈子不研究外太空,就白活了。陶菲并没有认真听,轻轻地把手伸到了他的衬衫下面。梁兆络还不太习惯与婚外女人亲密相拥,担心有人看见。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学术研讨会,别弄得沸反盈天,但这只是他的想法,陶菲却像老朋友一样,依偎在他的身边,每一次转头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吻他。

中年男人的胡子不要刮得太干净,留下一点有沧桑感,学生更认同这样的老师。女学生也喜欢。陶菲的表情完全是淘气。

梁兆络用手摸了摸腮帮子,师者,身正为范也,不可随便。

那是老皇历了,现在的老师,要是不能与学生疯在一起打成一片,就不是好老师。尤其是女学生,更是喜欢这个,所以,大学的女老师没有男老师吃香,尤其是长得帅一些的,简直就是情种。

梁兆络对这一点不太在意,他不认为有多少学生会真正喜欢他这个专业。这不是艺术、媒体传播、商学院之类,学习者趋之若鹜,虽然还没门可罗雀,可这样的专业,除了应对一些国际组织,还有多少存在的必要。从那次研讨会后,一晃过去了十几年,这个专业不但没被取消,每年都还顺利地招到了学生。中学拼的是师资,大学拼的是生源。他的生源还不错,其本上都是第一志愿录取。他不知道是专业吸引,还是借了学校名气的光。更叫他意外的是,学他这个专业的学生,就业前景相当不错,人数少,冷僻,每年都有几家单位定向要人,很快就被送出国深造去了。十几年下来,竟也出了些专家学者,当然,也有离开这个专业去搞金融,驻外机构随员,竟还有一位高材生,进了国安局当了处长。

“伯伯,我想回去休息。”

孩子先他吃完,没再要什么。梁兆络觉得慢待了孩子,很想有些补偿,但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回到客房,孩子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书,梁兆络不知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时间。他歪在床上,孩子的面容有一半隐没在灯影里。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使孩子的神色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刚毅。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孩子时,梁兆络已经是教授了。他虽然无意于拈花惹草,但总有一些意料外的,意料内的女子尝试接近他,包括女弟子,偶然与陶菲的一场相遇,破坏了他原本绿意盎然的青草地。他后来一直非常谨慎,决不与任何女性有瓜葛,就连女弟子,他也不给任何机会。他认为,她们有自己的人生之路,半路上跌跤是自找苦吃,民间有句话,再好的刀口不如不拉那一下。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不负责任,但现实是,他却无法承担任何,否则结果适得其反,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和陶菲。他不知道陶菲嫁人了没有,男人是什么样子,也是大学老师吗?还是学院干部?

他觉得自己想过了头。那些深入对方生活的思考,在陶菲开口之前,注定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不管怎么说,在农家那一晚孕育的孩子,如今长这么大了,爱也好悔也好,什么都不要说了,现实已经摆在面前,他虽然不知道孩子的成长过程,不知道家境如何,学校好吗,家长是谁,同学关系怎样,但知道孩子在一天天长大,那些日常琐碎的事情,淹没在散淡的时间和空间里。他没法顾及把握。也不能顾及。

“明天我们去博物馆怎么样?看青铜器,还有古代书画。”

他还是想领孩子转一转。孩子没回答。他探身看看,孩子睡着了,胳膊垂在椅子扶手旁,书落在地毯上,可能太累了。睡着的孩子神情有些忧郁,可能陌生的人和环境让孩子感觉不那么自在。他半托着,把孩子送到床上,感受到孩子身体的重量,心里充满怜爱。他小心移开书本,孩子在蒙眬中自己脱去衣服,身体一歪,倒下去就睡着了。梁兆络抱起孩子的两腿塞进被子,扭暗床头灯,把自己这边的灯关掉,让自己躺在暗影里。听着孩子的呼吸和偶尔不安稳地翻身,梁兆络还是感谢陶菲的。孩子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是对的。让孩子毫无牵挂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孩子也会长大,有一天也会娶妻生子,到那时,孩子会怎么想,说他爸爸另有其人,说父子之间没有共同生活过,甚至没有相认过,那一定会引发更大的波澜。事情从什么时间开始的,是如何发生的,是谁不肯相认?父还是子,还是其他什么人。几个人的生活将在这些疑问中支离破碎。到那一步,根本别想把这一切再缝起来套在身上,因为有些生活的部分,已经消散无形了。

妻子的电话又打来了,平时不大有的,可能夫妻之间有神秘的感应吧!梁兆络认识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偶尔会拉他出去喝茶吃饭聊天。朋友自诉,经商多年,仍是洁身自好,别人都不相信,如今天下红尘滚滚,谁能不食人间烟火,不随波逐流。朋友说,骗是一门学问,说假话更得有文化才行。不是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而是有好几次,小姐都进房间了,刚要脱衣服,老婆电话就打进来了,不是有急事,就是钥匙忘在家里了,非常奇怪。你给分析分析,是不是老婆有特异功能。朋友惊叹,这哪里是老婆,完全是卧底。梁兆络低声回答妻子,说在外地,明天下午回,妻子说了声,别喝酒,不是学院的同事就别浪费精神了,早点回家,你又不靠那些朋友赚钱活着,社会很乱的。妻子那口气,好像梁兆络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大孩子,可事实上,男人真的是个必须全程监管的大孩子,稍有放松就会得意忘形。

孩子动了,爬起来去了趟卫生间,跑回来爬上床,分明睡着了却还在说,伯伯,您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梁兆络为孩子的敏感吃惊,这反而坚定了他留下来的决心,他不再犹豫,衣服也没脱,拉过被子半盖在身上。楼下马路上有汽车驶过,一块松动的广告牌发出金属的震动声。他听着孩子轻微的呼吸,盖着被子的康康完全是一个大孩子的轮廓。不出几年,就是一个能自立的大小伙子了。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到那时,他将步入老年,他们之间会怎么样,各自在人生轨道上运行了那么多年,还有可能并在一起吗,还有共同生活的可能吗?能像一棵大树那样,伸出的枝杈再大,也不会忘记主干吗?陶菲没有把关系告诉给孩子,分明就是想隐瞒下去,连这次转机都没有直接打电话给他,而是由她的同事转告,没必要这么谨慎吧!梁兆络多少有些不满,把我当什么了,真的视若无物,当成一次获得性爱的工具?但她不说,梁兆络又不能自己跳出来,把一切和盘托出。女人的心是任谁也猜不透的。

夜已经很深了,他还是没有困意。坐起来,看着暗影里的孩子。寂静的夜晚,让他百感齐聚,甚至有一阵他真想叫醒孩子,告诉他十几年前发生的一切。孩子翻了个身,说了句梦话,小家伙睡得不安稳。

天快亮的时候,梁兆络才睡着,梦里有个竹筏飘在江里,一个穿蓑衣的老渔民坐在上面,任其漂流,像是进行中的一个长长的故事。江风吹拂,陶菲踏歌而来,是外滩的钟声把他敲醒了,一看时间,不免惊慌,赶往国际机场的时间已经不那么充裕了,路上顺利还好,如果拥堵,就说不定什么时间能到,意外的是孩子早就打点利索,只等出门。可能孩子在潜意识里就没打算依靠他,自己掌握着时间。梁兆络出门扬招出租车,孩子阻止他说,梁伯伯。我查过了,地铁方便,还可以换乘磁悬浮,时间足够。梁兆络看看表,保险起见也只能如此。在关键时候,地铁确实能给人踏实感,不过地铁上人太多了。无座。他们一直站着,他尽可能护着孩子,所有上车下车的人都无比匆忙。很快又见到了磁悬浮,梁兆络没料到,自己会坐这个劳什子,让他释然的是这时候的高速正符合心情,再说,社会发展过程,难免有探索的失误,但毕竟还有大量失败后的成功,就像人生,谁不是在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呢!谁又能预料到下一个小时会发生些什么呢!

“记住我的电话了吗?”

他问孩子。

“记住了。”

“你能给我打电话吗?”

孩子排在等待安检的队伍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离登机的时间不多了,安检处排了不少人。孩子在人丛里显得有些孤单弱小。梁兆络随着队伍靠近安检柜台,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孩子站到柜台前,递上护照、机票。然后站在安检门处。梁兆络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安检过程显得有些潦草,孩子过了安检,重新背起背包。

梁兆络看着孩子幼小的身影,心里呻吟起来,孩子你就这么走了吗?

孩子往前走去,只要转个弯,孩子的身影就会在梁兆络的视野里消失。

孩子,我们不说再见,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定会见面的。我向你保证,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有勇气向你说出一切,关于我,关于你妈妈还有你的一切,请你原谅我,这一次……

他没有说出来,为了让自己撑住,心里不停地在重复着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孩子就像真的听到了,在转弯的一瞬间,孩子回过头来,当看到梁兆络还站在安检线外看着,孩子举起胳膊挥了挥手。梁兆络冲动地往前走了两步,这引起了大厅里保安人员的注意,他们冲他摆手,让他退后。梁兆络盯着孩子,毫无顾忌地靠近安检柜台。孩子站住了,转过身,向前迈了几步,两脚并拢,冲着梁兆络深深地鞠了一躬。

“康康,你走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梁兆络终于忍不住,很失风度地大声关照。

“我知道了”,孩子又鞠了一躬,而后大声说:“爸爸,再见!”

说完转身,踏上自动扶梯,沉到下面候机厅去了。梁兆络像挨了一击,紧紧地捂住嘴,不让突然涌上来的酸楚击倒,但泪水已经控制不住。他仍然注视着那个入口,好像那个身影还在。身后有人议论,这父亲当的,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出门。梁兆络转身退出来。他仰着头,平息自己说不清的复杂心情。

有一条短信进来,是陶菲的那位同事,问孩子登机了没有。梁兆络这才想起,没及时沟通情况,可能陶菲在那边等急了。他赶忙回复:已过安检,正在等待登机。

那边回复: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隔了一会,短信又来,听陶菲说,你是她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

梁兆络这时终于忍不住了,问,陶菲为什么不打电话来。

对方可能在忙着,隔了好一会,短信才回:你不知道吗?陶菲在澳大利亚做访问学者,最后留在了那里,前几天不幸出车祸去世了,孩子的舅舅已经在那里,这是让孩子去接受遗产,以后孩子就随舅舅生活在澳大利亚了。

梁兆络还想问,陶菲留下什么话了吗?孩子身边还有什么亲人吗?但他已经支持不住,像失血过多的伤员,身体斜靠在柱子上,手臂垂下来,手机脱手而去,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像划开了一道口子,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注 释

[1]. 刘敏,黑龙江人,现居上海。1979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曾入选《2013中国散文年鉴》,并获优秀奖。出版中篇小说集《猎鹿人》,获云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