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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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辞职(6)

李继定吃着小黄鱼,鱼刺很软,嚼着就能咽下去。李继定说,你不和他结婚就给他生孩子,太不靠谱。刘莹莹说,要不我给你生个孩子。李继定惊呆了,你别开玩笑!刘莹莹恼了,大口大口喝着酒,说,有拿孩子的事情开玩笑的吗?李继定说,我们得结婚才能生孩子,你说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能行吗?刘莹莹理直气壮地说,怎么没有父亲,你不是吗?我是个女人,也想要个孩子,岁数再大些就要不了了。李继定说,那你也得确定结婚,你是想带着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刘莹莹说,那你和我结婚吧,我就选中你了。李继定脑子一片混乱,他说,你不是孩子了,你不要任性。我知道他要走了,你觉得失落,你现在要找一个寄托。刘莹莹噘着小嘴,我跟了他四年,他就这么甩我走了。我还要保护他的声誉,还要表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不是对我太残忍了,我凭什么?刚才我已经告诉他了,我和你早就怀孕了,我就是要气气他!李继定快晕倒,觉得天花板成了地板。

李继定说服了父亲,文文要陪着去杭州,李继定答应了。李继定找到了杭州当地一家报纸的董副总编,两个人有缘分,在北京颁奖的时候住在一个房间。再一次颁奖,两个人一起上的领奖台。说话投机,论起来董副总编的母亲也是径山人。董副总编找到了浙江大学附属医院的朋友,诊断是肝癌的初期,能做手术。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就做了手术,董副总编告诉李继定手术很成功。那天晚上,两个人在风光秀美的植物园里一起吃鱼,饭馆的名字很别致,叫山外山。服务员端上来一个脸盆大的盘子,煮着一条鲢鱼,还有海参、鲍鱼。董副总编说,我几天后就到新媒体公司当老总,你回来吧,委屈你到我这里来当常务副总。杭州的房价很贵,我们只能在良渚给你买房子,九十平方米的。我能给你买车,不超过十五万的。李继定的心像是泥鳅一样一动一动的,他是想回家乡了,离开二十年了。他最喜欢的地方是杭州,都是有情调的地方。他和董副总编说话都是家乡话,很亲切动听。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肤在那边开始干燥,心境开始衰老,田螺死了,他的心也在慢慢僵硬。他忧心地说,我是怕那边不放啊,我是高级记者,又是双奖获得者。董副总编给他夹了一筷子鲢鱼脊背上的肉,嫩嫩的,像是一块刚煮熟的豆腐,说,辞职吧,你那边给的我这都能给,你那边不给的这里也能给。李继定笑了,你能给我什么?董副总编说,你那个像水洗过的姑娘文文就挺好呀,你不知道江南女子现在最有女人气了。李继定说,你能兑现吗,现在条条框框这么多。董副总编说,你一跟我打电话我就跟上边说了,你是双奖获得者,在全国,拿手指数能有几个呀。上边巴不得了,新媒体是最有前途的,将来纸媒日子都不会好过!

文文每天都细心地伺候李继定的父亲,李继定知道因为文文喜欢他,就把对他的感情用来伺候父亲。为父亲洗脚,甚至为他擦身子。有时父亲尿尿不方便,她还给接尿掏大便。父亲爱吃西红柿,已经入冬买不到西红柿。她就跑到郊区,找到大棚里,拎出一兜发青的西红柿。菜农叮嘱她说,这东西不能马上吃,要在温水里泡。文文就在医院的洗漱间打来温水,把西红柿泡上。她这人细心,时不时就用手去试温度,只要凉一点儿就续上热水。三个多小时没有停闲过。然后,手捧着软软的西红柿送给李继定的父亲。父亲躺的时间过长,背后要起褥疮。大夫说得经常按摩,不活动就麻烦了。文文天天给父亲按摩后背,直到大夫张口说行了。她给李继定父亲洗脚,那双柔软的手把父亲的脚趾头都洗遍了。每次洗衣服,包括裤衩背心都熨得齐齐整整。文文给老人梳头,极为精心,一根一根地捋。她给老人削苹果,心细地切成一块一块的,像喝咖啡用的方糖。父亲的心被焐热了,当着李继定的面说,你娶了文文,你不娶就不是我儿子!

父亲住了十几天医院,转天该出院了。李继定一直等着谁给他打电话,说说报社的消息。但他的手机好像是死了,他不由想起刘莹莹,她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呢?李继定在雨中去了一趟虎跑寺,想清静一下自己的思绪。进去以后,到处都是摆茶摊的,多少年来的那点儿意境似乎都没有了。他记得李叔同大师在这里出家,那就是因为安静。风吹竹声,青苔铺地,鸟叫蝉鸣,现在到处都是人在喝茶,还有当地人提着水桶争着在那打水,乱糟糟的。他在虎跑泉那坐了一会,天气冷了,眼前的绿色在减退,秋意在弥漫着。李继定就这么耐心地等着,他要把这些浮躁都等消失,然后在这里看夕阳西下。

这时候手机响了,他以为是文文,因为他答应请文文在西湖的楼外楼吃饭。结果是高岩打过来的,听出对方在压低声音说话,你该回来了吧?李继定说,你开会呢?高岩说,在胡副部长这呢,刘莹莹辞职了,非跟那个人去西北。李继定一激灵,说,两个人不是完了吗?高岩说,你这个人就是幼稚,那感情是说完就能完的吗?刘莹莹是秋后的蚊子死叮。李继定纳闷地问,为什么非要辞职呢?高岩说,这就是逼着对方没有余地,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不行,胡副部长回来了,待会给你打过去。高岩放下电话。李继定看见茶摊在收摊了,过去说,我来一壶龙井。他坐在那慢慢呷着,人没有多少了,虎跑寺逐渐显出了清静,树林里也有了夕阳的空隙,鸟在树枝上蹦来跳去的。文文打来电话,问,你不请我了吗?李继定看看表说,一个小时后在西湖楼外楼见,我请你吃西湖醋鱼。文文那头笑着,很是爽心。

李继定和文文从楼外楼吃完饭回到宾馆,也没接到高岩的电话。李继定不会给他打,他看见董副总编跟一个岁数不很大的人在宾馆门口等着他。双方握握手,董副总编说,这就是我的大领导了。对方热情地说,不犹豫了,你那头报社不放你,你就辞职吧。回家,这就是你的家了。李继定发现文文一直挽着他的胳膊,对方笑着,在杭州安家,你可以全方位地发挥你的才能,能给你的平台都会给你。我看了你所有的东西,能拿两个新闻大奖,什么都值得给你。

李继定笑了笑,说,我回去考虑一下,辞职不是一句话就能办的事。对方哈哈大笑地说,辞职就是看你的决心,而不是领导的决心。

三个月后,春节快到了。

李继定辞职回到杭州,出乎预料的是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刘莹莹真的跟着那个人去了西北,她的父亲双规后被判了十五年。胡副部长还是副部长,张总编还是张总编,高岩还是副总编,只不过李继定原来的副主任当了摄影部主任。胡副部长曾经说过张总编,不能给李继定办调动,他非走就必须得辞职。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能由他的性子吧。张总编苦笑着回答,是不是再做做工作,真做不了也办一个调动吧,算是咱们对他的回报。胡副部长恼火地说,不能办调动,就是辞职。万一要是他跟着去了西北找刘莹莹,领导责怪咱们,咱们说他是辞职,也是个推辞呀。张总编一惊,没想到胡副部长想得那么长远。胡副部长最后问张总编,报社还会有谁能再拿大奖?张总编感叹地说,现在的人还没看出来。胡副部长挥了挥手,想开了,拿不拿大奖报社照样印报呗。张总编搓着手说,挺可惜,要是他不这么非要走,一年两载的真有可能会提他上来。胡副部长哼了哼,没耐心呀。张总编低着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辞职。

高岩送李继定去的机场,他抱住了李继定,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张总编一早竟然跟我哭了,这是我见他第一次哭。说完,他眼圈也红了。李继定喉咙有些发酸,毕竟在报社这么久了。高岩苦涩地笑了笑,你是报社这几年唯一辞职的人,也是报社唯一不给办调动的人。你是一只大鹏就飞吧,能飞多高就飞多高,你能触摸到更蓝的天空。李继定说,我的浙江老乡丰子恺说过一句话,有些动物主要是皮值钱,譬如狐狸;有些动物主要是肉值钱,譬如牛;有些动物主要是骨头值钱,譬如人。高岩看着李继定消失在入口处,他忽然眼圈发热。其实,那次真的是要提拔李继定当副总编,是胡副部长让他下来顶替了李继定,说,先提拔咱自己人,不是自己人就放后面搁搁。李继定跟大领导合不来,咱为什么惹大领导不高兴呢?他知道李继定这么辞职走了,受损失的不仅是报社,引申的事情远比这个严重。

正月初一那天,李继定所有报社的朋友都接到他发来的短信,我在杭州结婚了,你们有时间到杭州一定要告诉我,我给你们准备径山的上等毛峰好茶。李继定给刘莹莹发了很多次短信,都没有回音。他曾经打过一次电话,通了也没有接。李继定在婚礼的晚上又打了一次电话,结果是停机。刘莹莹就像一个水泡冒了冒就不见了,消失在茫茫的水波里。李继定上网查那个人,依旧是官方的各种消息,看过的新闻照片也是英姿飒爽。他曾经跟高岩通过电话,高岩说,真不知道刘莹莹在哪,现在跟那个人怎么样了,泥牛入海无消息。晚上,他和文文整理东西,准备回径山过节。他问文文,想不想和我在西湖边散散步。文文兴奋地说,想啊。

两个人在寂静的西子湖畔走着,冬天的西湖韵味更足。一场初雪把西湖掩盖住了,好像是一片白地。在白堤上,李继定看到那片荷花池,已不见夏天的生机勃勃,不少叶子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东倒西歪像是累坏了。但有的荷叶还勉强直立在水中,更有几片荷叶顽强地保持着那一点儿碧绿。李继定忽然对文文说,我要给你唱一段青海花儿。文文睁大眼睛,你能唱青海花儿?李继定站在湖畔,面对着白茫茫的一片,定了定神,扯起嗓子喊着:头一帮骡子走远了,第二帮骡子撵了;阿哥的身子儿不见了,尕妹的清眼泪淌了。雨点儿落到个石头上,雪花儿飘到个水面上;相思病的伤在了心肺上,血痂儿粘着嘴上。嘉峪关出去是黄沙滩,手捂了一张的木锨;有你就有我的伤……文文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唱青海花儿?李继定无法回答。刘莹莹那次哼唱了这首青海花儿,他很有感觉,从网上找到了,就经常自己哼哼地唱,他觉得哼起来血液都是膨胀的。他揽住了文文,文文娇小的身躯依附在他的臂弯里。他抑制不住地思念刘莹莹,看见平静的西湖水也泛起了浪花……

注 释

[1]. 李治邦,1953 年 5 月生于天津。研究馆员,文化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文学院作家。著有《津门十八街》《守住浪漫》等。发表中篇小说100多篇,短篇小说100多篇。与人合作电视连续剧《苍茫》《小站风云》获得******“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