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放 [1]
一
滴水寺是青桐西郊的一座小寺。
说它小,一来是它建筑格局小,仅有两间寺屋。其中靠东的一间朝外开着门,进门就是一尊年头久远,身子已经半倾颓的泥塑佛像。佛像前放着一张酱黄的蒲团。香案上香炉里也冷清,几只供果早已变了颜色,干瘪得像陈年的瓜干。除了初一、十五,寺里是很少听见木鱼声的。木鱼被放在佛像背面,这是寺里唯一能拿得出的寺产。另外一间,是从佛像后侧的墙上开门,里面一床一桌,简陋得像被大洪水洗劫过似的。寺外离门两丈远,又搭了座小棚子,里面放些简单的炊具。所有这一切,就构成了滴水寺的全部家当。除此外,说滴水寺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寺近三十年来只有一位僧人释虚明。这虚明说的是外地话,身材矮小,清瘦。年龄在七十岁上下。平日里,他半僧半俗。自己在寺边上种了块地,又时常到寺外去化些粮米。有时,也有些好心的信众来供奉些油和菜蔬。这样,他的日子虽然简单,却也一天一天地过了下来。说他俗,是因为据说他有家小。逢年过节,甚至还回江南老家团聚。说他僧,那是他头顶上有鲜明的戒疤,这说明他是正式受了戒的。他平日里吃素,很少到寺外走动。寺里也没什么香客。这小寺,就像一枚结在城市边上的叶子,被人遗忘了,任凭春来发青,秋来叶落,都是自来自去。它虽然就坐落在青桐西郊,离城也不到三里地,但知道的人却很少。《青桐寺庙名录》中也只是简略地介绍了几句:滴水寺,处西郊。已荒废。20世纪80年代,释虚明自江南来暂住。
田去非在《青桐寺庙名录》上看到滴水寺的介绍时,还真的不太相信。一是因为他一直就生活在青桐城里,居然从来没听到过滴水寺的名字。二是这寺就处在西郊。这些年来,各地兴佛的事情越来越多。青桐一地,也有大大小小上百座寺庙,被不同程度地修缮、扩大,有的已很有规模。许多寺庙,信众如云。那种繁荣,如同袅袅香火,旺盛升腾。而这座就处在西郊的小寺,为什么就没有兴盛起来呢?他觉得有些意思,放下名录,就对叶颖说:“我们去看看吧。”
叶颖问:“去哪里?”
“滴水寺。”
这样,田去非就和叶颖一道,从城里出发,开了五分钟车,就到了太公台。书上说滴水寺就在太公台后面,太公台是青桐城一座有传说的地方,说是台,其实只是一座近百米高的悬崖,下面是青桐河。传说当年姜太公在此垂钓,后来成就了功业,这当然不可考。如今,这台上面是党校,围墙将太公台隔在了外面,一般人无法从上面上去。下面又是河,四季有长流水,行动更是不便。于是这太公台真就高不可攀了,人们都只能远望而不能近登。也正因此,藏在太公台后面的滴水寺,就连带着少人涉足了。
田去非停了车,问一位正在河里洗衣的大姐到滴水寺怎么走。这大姐望了他一眼,又望望他身后穿着时尚的叶颖,愣了下才指着太公台下密密的草丛,说:“那草丛里有条小路,一直往里。大概半里路就到了。”田去非谢了大姐,拉着叶颖就往草丛那边走。
叶颖皱着眉头,说:“田总,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要看寺庙?那边还在吵闹着呢。”
田去非笑笑,说:“这叫忙中偷闲。既来之,则安之。”叶颖还是道:“那边要是真闹起来了怎么办?”田去非回头看着她,说:“那就让他们闹吧,反正我们不在。”
叶颖摇摇头,自从出事以后,这田总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按理说,死了五个人,这是天大的事情啊,要是换了别的老总,早就炸了脑袋了。可是这田去非倒好,出事头两周,也急着四处化解。等到事情基本定了,面临赔偿和一系列的后续纠纷时,他却冷了下来。他甚至干脆不到公司露面,即使去,也是匆匆一闪。他给公司上下下了个指令:暂停一切工作。除必要的事故处理人员外,其余全体休息。这就更让全公司的人不理解了,可是田去非向来在公司说一不二,他既然定了,大家也只好执行。现在公司只有十来个行管人员在里面撑着,那些在事故中死去的和受伤的工人家属几乎天天到公司来,哭着闹着,就是见不着田去非的面。不过田去非也不是真的不问,他也在考虑解决问题的方法。依他多年来从事企业的经验,他知道这些人虽然是受害者,应该同情和妥善处理;但是,他也知道这些人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他们的条件提得有些离谱。而且,他们从一出事开始,就拧成了一股绳,你如果摆出想急于解决问题的架势,他们的砝码就会无限地升高。所以冷处理是现阶段的一种有效的策略。
既然是冷处理,田去非必须讨得两个准信。一是政府的态度,他给分管市长高参也汇报了,高参先是不同意,说这样会将事态扩大,说不定会给政府带来影响。他笑着说不会的,我会将影响控制在仁诚集团内部,绝不会影响到政府的声誉和高市长您个人的。高参知道田去非的个性,这人二十多岁就干企业,经历过许多的事,向来以稳健和老谋深算著称。他能打这个包票,那就应该问题不大。不过,高参还是一再叮嘱,在事故处理没有结束之前,仁诚公司的所有建筑项目都不得开工。田去非爽快地答应了。田去非讨的第二个准信是青桐建筑企业界与仁诚公司实力相当的大明建筑的老总胡文化的承诺。田去非亲自找到胡文化,细话没说,直接开口要将仁诚手下目前正在建的除出事的项目外,全部转给大明建筑。胡文化也是个聪明人,两个人只谈了个利润点,就达成了协议。因此,目前仁诚公司虽被停止了建筑资质,但他原来签下的项目,还都在正常动转。唯一的区别是这些项目变成了大明建筑的项目,仁诚将拿一定的干利。
仁诚的许多行管人员,包括叶颖,对田去非作出这个决定也有些反对。田去非说这是万全之策,否则那些项目就只能死在那儿,公司能拖得起?再大的公司,不怕出事,就怕被拖住了。你们没见过壁虎?壁虎在遇到危险时,往往自断其尾,以求逃生。大家一想,也觉得有理。虽然可惜了那些可观的利润,但是想想不需要天天面对死不死活不活的项目,也就释然了。
叶颖原以为田去非将这些项目都给了大明建筑后,会全部心思地来处理善后。哪承想田去非根本没这意思。他最近的主要工作就是待在别墅里,看书,下棋,或者出去钓鱼。但是,一到晚上,田去非就活了。他几乎请遍了青桐市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他说平时没时间,怠慢大家了。这不,企业正好出了点事,被停工了。我们正好有机会好好喝酒,聊天。大家相谈甚欢,往往是到了半夜才回来。也就是在这些饭局中的某一次后,回到别墅,洗了澡,田去非跟叶颖又喝了点干红,然后云雨了一番。完事后,田去非靠在床上抽烟,突然问叶颖:“滴水寺在哪呢?”
叶颖说:“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青桐人。”
田去非又吸了口烟,说:“那是。明天替我找本青桐寺庙的书来,我要好好看看。”
叶颖说:“难不成要参佛了?田总不会成了田大师吧?”
“也说不准呢。”田去非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叶颖第二天就从政府办那边找人搞了本《青桐寺庙名录》,田去非果然找到了滴水寺,就在青桐城西郊。他指着名录地图上的那个标志小寺的黑点子,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们得去看看。”
现在,正是五月梅雨天,难得天放晴。但是,草丛里还是有些雨水挂在茂密的草叶上,小路隐秘,几乎被草丛覆盖。田去非下车时已有准备,他拿了根平时车里备着的铁棍子,一边用铁棍子清理道路,一边对叶颖说:“是个好去处吧?就这路,就这太公台下的神秘,也非得亲自来看。”
叶颖说:“田总不至于这么简单吧?”
“就这么简单。”田去非转了话题,“这路看来也是少有人走的。我们算是小寺难得的客人吧?”
“一定是。”叶颖回答道。
两个人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可以看见前面的开阔地了。田去非说:“到了。”他紧走几步出了草丛,朝前面一看,一大片的开阔地。左边是太公台,右边是环行而去的青桐河。太公台和青桐河,将这一片开阔地围成了一处独立的风景。他目测了下,这一片地足足有三百亩。地上有树林、竹林,林子里传出鸟儿的鸣叫。田去非叹了口气,说:“真是世外桃源哪!好地方。”叶颖抹了下额头的汗水,又拍拍衣服,说:“小寺呢?”
田去非朝四周望望,都是树,都是竹子,没见小寺。而抬头看上面,悬崖峭壁,只斜挂着几棵老松。但是,他看脚下,刚才那条小路沿着崖壁往里延伸。他顺着小路的方向,果然就看见了一片灰黑的建筑。那应该就是滴水寺了。他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看树林里那些盛开的桃花、李花,还有沿着崖壁绽放的那些红的、黄的各种野花。叶颖还凑到花前,闻了闻花香,说这里的花就是不一样,比办公室里那些花香多了,香气也正多了。田去非只是笑,又走了十来分钟,他们就停在滴水寺前了。
寺很小,名字却是有的。一块黑漆的匾额上写着三个苍劲的隶书:滴水寺。只是有些斑驳,挂在门上正中。寺门半掩,没有人声。叶颖问:“这就是滴水寺了吧?”
田去非喊道:“有人吗?”
没有回答。
他又喊了声,这时从寺里传来一个声音:“有呢,在呢。”是江南口音。接着,清瘦矮小的虚明从里面开了半掩的寺门,有些狐疑地望着这一男一女,说:“你们是?”
“我们是来烧香的。”田去非说。
“啊啊,施主辛苦了。”虚明马上缩回寺里,迅速地从佛像后摸出三炷檀香,到香案前点上,然后又拿出木鱼,站在佛像的左边,看着田去非和叶颖,叩了下去。木鱼声有些浑浊,不过在这小寺里,也算是添了生动。田去非看着蒲团,没有跪下去,而是站着双手合十,念了遍“阿弥陀佛”。虚明又叩了下木鱼,叶颖也依照田去非的样子,站着念了遍。念完后,虚明站在边上,不说话。田去非示意叶颖拿些香火钱。她从包里拿了几张一百的,正要放到香案上,田去非说:“将包里的都给了。”叶颖犹疑地看着,田去非又说了次:“都给了。”她有些不太情愿地将包里的一万块钱全部拿了出来。虚明眯着的眼睛,有些慌张地动了动。他又叩了下木鱼。田去非问:“寺里还有僧人吗?”
虚明睁开眼,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香案上那一大沓人民币,心里不住地打颤。然后答道:“没有其他人,就我一个,我叫虚明。”
“就一个?”田去非又问,“平时香火怎么样?”
“几乎没有。寺小,又破,香客少,何况我也懒得去争。”虚明说着摸了摸青皮的头顶,似乎要显示一下他这个半僧半俗的和尚是如何地与世无争。
“我看周边的寺庙香火都旺得很呢。”田去非有些发胖的身子,与虚明瘦小的身体,站在一块,就像一只气球与一根枯枝,反差得有些幽默。叶颖看着,突然觉得在这灰黑的小寺背景下,这两个人就如同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而现在,他们却站在了一起,且慢慢打开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虚明一只手在木鱼上摩挲,一只手指着佛像,说:“我来这滴水寺,本就是无争的。无争,就无所谓那些香火了。”
“也对。”田去非往里走了几步,到了里屋的门边。虚明赶紧上前一步,用身子挡在门边,说:“这是小僧的寮房,施主请留步吧。”
田去非说:“简陋得很。不过也好。”
寮房确实简陋。叶颖在他们转过身时,也瞟了下。她感到一种特别的清冷,那些冷就像燃烧后的灰烬,冷到了骨子里。
大家就又回到寺外的空地上,梅雨时节,土地松软,地气上升,空气里也弥漫着雨的腥气和地气的黏味,同时又有各种花的清新的香味。田去非耸了耸鼻子,对叶颖说:“好地方吧?怎么样?”
“的确是好地方,与世隔绝了,不过我弄不明白,这么个离城近的地方,怎么一直就荒芜着呢?”叶颖这是回到了她的房地产开发的专业眼光上了。这么一大片地,离城近,后有山,前有河,要是能开发出成片的别墅,那多好,比咱们仁诚公司开发的那些什么所谓的没有水的水岸、没有山的山居好多了。她问虚明:“这地方一直就这么幽静?没人来?”
“当然有人来。”虚明说,“不过,因为上是悬崖,前是河流,因此来得艰难。也没大路,所以僻静。这正合了我的心意。有些年,政府曾要到这儿来扩充党校,结果就因为后面的悬崖太高了,我也反对,就作罢了。”
“太可惜了。”田去非叹道。
虚明问:“施主是说这地荒着可惜,还是?”
“我不是叹这地,是叹师父和这小寺呢。”田去非说,“我也略懂些风水,这地方多好,是宝地。这些年我虽然没用心学佛,但也偶尔念念佛经,知道这佛事兴盛,也是国家兴盛的一个表现。我看青桐其他的那些寺庙都香火旺得很,这滴水寺也应该兴旺起来的。我就不明白了,虚明师父,这么好的位置,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
虚明挠着头皮,有些为难道:“不瞒施主说,我也曾想过办法,将这小寺香火搞得兴旺起来,包括做观音会,初一、十五上香。但没多大作用。主要还是这地方偏,没路,一到发水季节,更是进不来。寺本来就破落,加上没有供奉,便无钱整修,寺便更加破败。如此破败凋零,哪还能请得动香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就……唉!”
叶颖到边上接电话去了,田去非望着虚明,说:“这么些年,也没人来投资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