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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菩萨蛮(8)

女人声音不大,有些悲切,说:“是工程上出了事故,就是青桐最大的建筑公司仁诚公司端午节后那次事故,一直到现在也没能赔偿。法院也不能判,师父你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所以来求菩萨,发发善心,让赔偿尽快定了。”

“没能赔偿?一分钱没赔?”虚明惊讶道。

“也赔了些。但远远不够。仁诚公司只想给五十万,可是哪够呢。就我家那位,瘫在床上后半生,没个百十来万能行吗?还不包括我服侍他。苦啊,要不是摊上了事故,谁愿意走到这一步?现在,真的无路可走了。求佛祖保佑!”女人说着,就哭了。

虚明望了眼田去非,田去非向他摆摆手,然后退出了大殿。他一个人回到寮房,沏了壶茶,刚倒到杯里,虚明就过来了。虚明说:“田总也看到刚才那女人了吧?说是仁诚公司事故伤者的家属。说得实在凄惨,我都听不下去了。我佛慈悲,可是这样的事,求佛不如求人哪!仁诚公司不会就是施主的公司吧,我以前好像听说过。”

田去非脸一热,支吾着说:“啊啊,不是一个公司。她走了?”

“没走。刚才也巧。平时开了大师很少到大殿里去,每天也只是做早课时去一下。刚才他却独自到了大殿,而且竟然被那女人认了出来。”虚明叹道,“这真是奇事!所以我过来喊你一道去看。”

田去非稍稍想了想,说:“那好,我们过去。”

等田去非和虚明到大殿时,那女人已经走了。开了大师正跪在蒲团上,手敲木鱼,口诵佛经。虚明上前问道:“大师,刚才那女施主呢?”

“啊,走了。”大师答道。

“就走了?她说的……是真的?”虚明问。

开了大师停了木鱼,站起来,看着门外,然后说:“是真的。我的命里该有这一回。”

“是指这一念之间的俗世之情?”田去非想起在九华山时,大师所说的忘了俗世的话,便主动问道,“这一回之后呢?”

大师捻着长须,说:“一念之后,便再无念。至于这俗世之情,参禅之人亦是世道中人,更应知天理,应人情。只是知而不妄,应而不执。便可。”

田去非听着,心有所动。但他还想问问大师刚才与那女人说了些什么。大师已转身出殿,回寮房去了。虚明摸着青色头皮,说:“开了大师果然悟得透彻。拜佛参禅,无非是求得觉悟。而大彻大悟者,则是普度众生。刚才我在时。他劝那位女施主,说世上凡人,皆有善心。那公司老总只是善心暂时被蒙蔽,且等他吧!给人时间,便得菩提。”

“果然是。”田去非道。

腊月二十,叶颖打电话来说她回到了国内,很快会飞回青桐。田去非很是高兴,说要亲自到机场迎接。就在他准备去省城机场时,公安局蒋政委找到仁诚公司,说要调查些事。田去非与蒋政委都是老朋友了,便说:“能有什么事?事故早就结案了。公司才刚刚重新恢复运作。”蒋政委神情凝重,说:“不是这事。是另外一桩事,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知道什么啊?”田去非看蒋政委的表情,知道说不定真的出了什么事。一瞬间,他脑子里转过几种可能:高参出事了?公司财务上出了问题?公司员工犯案了?或者……他再想不出什么了。到了办公室,便急切地问,“到底什么事?我还得到省城呢。”蒋政委说:“是徐无的事。”

“徐无的事?”田去非一下子明白了,上次他让李强看着办,说不定就办出了什么后果,惹上了公安。果然,蒋政委拿出一摞图片和卷宗,递给他。他翻着看了看,图片上都是徐无受伤的样子,似乎都是刀伤,数量不少,主要集中在背部,看不出轻重。卷宗上写着事情经过,说昨天晚上徐无律师在回家的路上,被三个蒙面青年用刀逼住,没问来由,就在其背部和腿部划了十七刀。并且告知这只是警告,如果再继续组织黄胜利等受伤者与仁诚过不去,下次后果会更加严重。这十七刀分布范围广,都不深,且有意避开了要害部位,说明其意在警告,而非要命。根据徐无提供的情况,公安机关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伤害案件。那三个作案者提到仁诚公司,因此公安才来仁诚了解情况。

田去非看完,心里骂道:“这个李强!做事怎么就这么不干净呢?”但脸上却显出十分的惊讶,说:“有这事?不会吧?是不是他们借了仁诚公司来说事?他们可能知道徐无律师正在代理那几个受伤者与仁诚公司打官司,所以就……应该不会的。这个请蒋政委你们好好查查。”

蒋政委说:“我们已经做了些调查。并且根据事发地段的录像,找到了其中一位犯罪嫌疑人。据他交代,是仁诚公司副总李强请他们教训徐无的。这事田总应该不知道吧?我们也不太相信,为慎重起见,先过来与田总通个气,再决定下一步的事情。”

这一下,田去非有些心慌了,只是表面仍然镇定着,点了支烟,说:“李强?有确切证据?这小子犯浑了,怎么能这么做?蒋政委,你们准备怎么办?”蒋政委让其他两个办案警察退出去,然后关上门,对田去非道:“这事真的不太好办。田总一向支持公安工作,我们的电子警务系统要不是田总出资支持,恐怕到现在也还建不起来,这,我们都知道。我过来时,李局还专门打了招呼,说一定要听取田总的意见,好好商量。这事关键就在徐无。这徐无不是个一般的人物,是铁骨头。惹上了他,很难罢休。不过现在也算还有退路。徐无伤得不重。我们初步看了下,是非致残伤。”

田去非略微考虑了下,说:“这样吧,你们定个意见,具体的我来落实。”蒋政委说:“我同李局有个初步想法,田总你看看。对三个直接责任人,先刑事拘留,后期再做工作,争取缓刑。至于李强嘛,只要那三个小青年不认,就无事。这一要让李强有所准备,二要通过适当的方式做三个小青年的工作。这个,我们不便出面。”

“这行。我来负责。”田去非说完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张卡,递给蒋政委。蒋政委没说话,接了,放进包里,然后招呼外面两个警察进来,说:“根据我的了解,这三个青年伤害徐无,可能是另有原因。提到仁诚公司,也许是想借个大招牌。回去后,我们再好好问问。”又向田去非道,“田总,如果需要,还请多配合。”

“一定。一定!”田去非将蒋政委他们一直送到楼下,上来后,李强已在办公室等着。李强哭丧着脸,田去非低声而威严道:“怎么搞的?这样的事都办不好?现在出事了,怎么办?真进去关几天?传出去笑话。从现在起,你哪里也不要去,只在公司待着。不要同任何人谈到徐无的事情。没有我的指示,什么话也不要说。”

李强还想解释,田去非挥了挥手。他嘴唇动了动,退出去了。田去非在后面喊了句:“将门关上。”然后立即给李局和高参副市长打电话。李局说的话基本与蒋政委差不多,高参先是批评了他一通,接着说正在开会,会后将给公安那边打个招呼。末了,高参又交代了句:赶紧将事故伤者的问题处理完结了,免得再生枝节。并且道:“去非啊,你们这不是同势均力敌的对手在较量,而是同几个弱者在较量。没意思嘛!有人到省纪委调查组反映,说我是你们这事的后台。这多不好!赶快处理了,不就是几百万吗?不行,明年我再从项目上,或者其他方面补你一点。”

“高市长可别这么说。我也是……好,就按市长的意思,我尽快处理完这事。”田去非也感到这五个伤者,就像一团乱麻,越来越紧地缠绕着他。叶颖劝过,虚明师父在滴水寺大殿里也说过,他自己私下里其实也想过。仁诚公司这么多年了,他经手的钱何止上百个六百万?只是这六百万,他不知怎的就觉得应该有这么弯弯绕、绕弯弯一圈才是。那天他看到刘琴在大殿上哭泣,后来听了开了大师的言语,他差点就准备让人送给刘琴两百万了。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因为刘琴的哭声,还是因为黄胜利的后半辈子就得瘫在床上?甚至是因为刘琴是开了大师的俗世侄女?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现在,又出了徐无的事,刚才高参副市长态度也是明朗且严厉的。他想:或许是到了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春节刚过,青桐三级干部大会上出了插曲——会议正进行时,高参副市长被人喊了出去,接着就再也没回到会场。江海平很快得到省纪委的口头通报:高参因涉嫌严重违纪,已被省纪委正式立案调查。这事虽然没宣布,但是会议没结束,就已经传开了。田去非是政协常委,自然也在会场。他在高参被叫走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等到大家都议论时,他心往冷水里直钻,冻得慌。他赶紧离开会场,回到公司,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连续抽了三支烟,心情才算定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知道他无法再为高参做什么,一切都已徒然。事实上,这事在年前他就有预感,除了沸沸扬扬的传闻之外,正月初一,高参特地也是第一次到了田去非家。叶颖回青桐后待了几天,老家打电话来说她母亲病了,她虽然知道那是母亲因为想她而编的谎言,却不愿意戳穿。田去非心里虽有不舍,也还是劝她回去看看。毕竟人老了,希望女儿回家过个团圆年,也是情理之中。叶颖走后,田去非便回到老房子那边暂住。这样,过年亲戚间走动也方便些。老婆是不管这些的,她的主要时间是在佛像前诵经。田去非回不回来,她实在是无所谓了。

大年夜,田去非将在青桐的同族的几家都召集在一起,在青桐大酒店搞了个豪华包间,四桌人,热热闹闹,一派祥和。他也因此多喝了几杯,凌晨一点,又赶到滴水寺撞了新年第一钟。初一早晨就一直睡到快十点。高参在他刚刚起床不到十分钟就过来了。说是拜年,说这些年了,每年都是田总先给我拜年,今年我得先来给田总拜一回年。田去非有些激动,说这哪行,你是市长,我得先去。高参喝着茶,叹了口气。田去非说:“大过年的,叹气干吗?”高参说:“没什么。只是感到这时光太快了。过去的时光,也都回不来了。”

他看着高参的额头,有些发青,人也显得憔悴。他觉得一定是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让高参受不了了。他想再劝两句,高参说:“其实也没什么。都过了大半辈子了,人生如梦啊!田总,如果将来我有什么事情,你得照顾好你嫂子和侄子。我可能是……”他赶紧打断了话头,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不吉利的话。走,我陪你到滴水寺去。”高参说:“我昨天晚上去过了。开了大师没有见我。其实见与不见都一样。”说罢,高参便要离开,他一个劲地挽留。高参说:“我还有另外的事情。记着我说的话。”他看着高参上车,心中怅然。现在想来,高参当时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风暴来临,作为中心的高参,岂能不知?他这才觉得高参正月初一到他家拜年,也是用心良苦。一个官员,真要被纪委一立案调查,十有八九是出不来了。台上再威风,到了这个时刻,也只能是望着铁窗,喟然落泪了。

想着,田去非心里生出了许多歉疚。这些年,他也没少在高参身上花钱。或许这些钱,还有他送的玉器古玩,说不定都成了高参违纪的证据,这样看,他就是害了高参了。他想起大年夜去撞钟时,开了大师曾将他单独喊到寮房,对他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开了大师说:“修佛修心,无论出家还是俗世,都是一样。人有善心,无论菩萨还是恶魔,都是一样。春韭生发,地气上升,无非是向阳避阴;积德扬善,弘法悟道,无非是度人度己。施主啊,你修了滴水寺,是大功德;但这是外化的功德,重要的是内心。唯愿施主能发菩萨愿,去贪嗔心。若能守正持中,必能贻养后世,福泽身心。”他问大师:“如何发菩萨愿?”大师将手指向屋顶的灯盏,他问:“灯?”大师说:“做一盏灯即可。”

一盏灯即可!田去非这一刻想起大师的话,心头一震。他起身走到窗前,又落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将前面办公楼屋顶覆盖住,一片白。那种白是纯净的,高远的。他看雪,只觉得雪也在看他。而那些雪覆盖了的过往与尘世纷争,却又都了然无痕了。

电话不断,都是打听高参副市长的事。青桐大部分干部和企业家都知道,仁诚公司的田去非田总与高参副市长关系最铁。高参出事,最能知晓内情的应该就是田去非。可他们并不知道,田去非此刻正陷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里,这旋涡不在表象,而在内心。

田去非接了几个电话,便索性关机了。但电话还是不请自来,这回是办公室电话了。往日悦耳的电话铃声,此刻尖利刺耳,犹如石上磨刀,苦不堪言。他干脆将电话线也拔了。

正月十二,虚明打电话告诉田去非,说开了大师决意要回九华山了。田去非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虚明说:“没有。大师说他是回去的时候了。”田去非说:“既然如此,就让大师回去吧。我来安排。明天我过去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