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田去非请公安的蒋政委和几个具体办案的民警吃饭。那三个小青年一开始进去,死死地咬住,说是仁诚的李强副总找他们的;后来公安动了手,田去非又侧面找人做了这三个人的家属工作,给他们通气说只要守得住嘴,不要胡咬人,事情就好办。否则……这三个人也不是第一次进去了,事情到这份上,他们都懂。于是集体改口,说是因为其他事情心里窝火,恰好在路上看见徐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徐无打了一顿。至于提到仁诚,那是因为他们刚刚从仁诚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出来。这谎话编得还算圆满,徐无当然不服,可是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此案即以普通的寻衅滋事罪来正式结案了。三个青年将面临着一年内的缓刑。至于徐无的医药费及赔偿,都由田去非这边直接打钱让三个青年的家属出面,尽快地给了。
田去非感谢大家的这些关照,酒也自然得多喝。喝着喝着就醉了。醉后又去唱歌、洗脚,等他回到别墅时,已是凌晨时分。一觉醒来,已是八点。他赶紧上车往滴水寺赶。等到了滴水寺,只看见虚明师父一个人站在大殿外的空地上,他下车问:“大师呢?”虚明说:“走了。”“走了?”“早晨天刚亮,大师就出发了。”“那大师怎么走的?我不是说用车送吗?”“是虚因他们用车送的。昨天正好虚因过来见大师,便同大师讲好了。另外也考虑田总你忙,所以就没打扰。大师也不让打扰。”“这……唉!虚明师父,不管怎么着,是我将开了大师接来的。这离开青桐,我至少得……唉,不说了。”虚明一脸的无辜,说:“大师自己主张的,我也不好干预。只是大师临走时留下一偈,嘱我交给施主。”说着,就回屋取了写着偈语的纸条。田去非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云不遮日,尘不蒙心。
集沙集腋,得自在行。
田去非问虚明:“这是?”虚明解释说:“大师的意思是人心本善,浮尘一时蒙蔽而已。只要坚持修发善念,如同集沙,终能成塔;亦如集腋,终能成裘。如此而已。”
田去非听着,没说话,只是将纸条放进衣袋。又问了问寺里香火情况。虚明这时小声地问道:“听来往的香客说,那高市长出事了?”“这事不要乱说。”田去非心想:都说佛门是清净之地,现在也问起了人世间的是非。不过转念一想,佛门无非是人世间的一种幻象,一种寄托,它不问人世之事,那能问什么呢?
田去非又到开了大师的禅房里坐了会,虚明上了茶,两个人说些寺里的事。虚明说:“如今这滴水寺的香火旺了,一大半是田总的功德,另外也因为开了大师驻锡小寺,不少外地信众都远程赶来。这开了大师一走,寺里不知香火还能不能如此兴旺?”田去非说:“我们修寺,香火旺自然最好。但也不必太在意。这是佛的缘分,强求不得。”虚明说:“田总这一年来修这滴水寺,积了大功德,人也通透了。现在这世间,像田总这样的人太少了。”田去非有些脸红,嘴上却说:“哪里。只是说说而已。我这算不得功德的。”虚明说:“人生功德,其实到处都是。”田去非说:“那倒也是。”出门来,田去非又看了看大殿,还去专门上了炷香。虚明说中餐就在寺里用了吧?田去非想了想,说,也好。
下午,叶颖回来了。这回,她专门从峨眉山那边请了尊佛像,要田去非带回去送给老婆。田去非捧着佛像,说:“这……怕不好吧?”叶颖说:“有什么不好呢。她敬佛,我请尊佛像送她,也是一种缘分吧。”田去非没再说什么,叶颖又问到法院那边一审宣判的事。田去非说快了,已经给法院那边打了招呼,就在这几天就要宣判。叶颖问:“最后的结果出来了吗?”田去非说:“出来了。五个人,赔偿各有不同。最多的一百二十多万。但最少的只有六十万。总的赔偿额是四百七十多万。这里面保险公司要承担每人二十万。其余都由公司来出。”叶颖说:“赔了好。不然这事老是不完结,心里就老有疙瘩。”田去非说:“要不是李强那么一闹,恐怕这事还得拖一阵子。不过也好,了了一桩事情。也免得你老是说我。”叶颖笑道:“我能说你田总什么?我只是同情他们罢了。”
正月十八,虚明打电话告诉田去非:开了大师在九华山圆寂了。田去非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心想,这开了大师急着回九华山,一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这是得道之人的悟性。知生死,明天理。他也没感到悲伤,开了大师圆寂,只不过是肉身从这凡俗的尘世里消失而已。像大师这样的高僧大德,早已把一切看透彻了。
他问虚明是否要到九华山去祭拜开了大师。虚明说不必了,大师留下嘱咐:圆寂之后,骨灰撒于慈云洞周边山上。不祭拜,不发帖,不留任何遗物。田去非叹了口气,对叶颖说:“唉,这‘三不’好。”叶颖说:“开了大师是一了百了。世上能做到这样的,能有几个?”田去非又拿出开了大师送他的偈,叶颖看了,说:“这大师是在点拨你。凡事要从小处做起,积善积德,才能真正快乐。”田去非说:“哪有多少真正的快乐啊!”
叶颖掠了下头发,说:“这过年几天在家,我想了很多。其中就想到滴水寺。我总在想你为什么坚持要修复这滴水寺呢?”
田去非一愣,望着叶颖,又低头喝了口水,才说:“也是缘吧!不过当然也有其他原因。现在不好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叶颖问:“我怎么不能现在就知道?”
“没必要吧!不说了。”田去非道。
叶颖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不说也好,我倒要看看这文章到底会怎么写。”
田去非上前想抱叶颖,叶颖躲开了。田去非说:“那你就等着看好文章吧!”“那好。”叶颖又催田去非回家,让他将请来的佛像尽快送回去,又交代说不要提她的名字,就说是从滴水寺里请来的。田去非说:“她会感觉得到的。”叶颖笑笑,说:“别多想了。我请这尊佛像时,根本没想到许多。只觉得她是个长年念佛的人,这佛像适合她。你尽管送她就是了,别的都不要说。”田去非心想:这女人心真是难以捉摸。他明显地感觉到叶颖自从上海学习回来后,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一是不再像以前那么单纯了。以前她是一门心思地扑在田去非身上,现在却刻意地保留自己的空间;二是她最近不断地提到自己的老婆,不止一次地劝他回家。其实,对于田去非来说,他清楚地知道叶颖和自己,只是命运让他们重合了一段,他们彼此的未来是不可能交合在一起的。但是,他本能和下意识地拒绝着这个日子的到来。开了大师说:云不遮日,尘不蒙心。心如止水,才能真正澄明和清净吗?
青桐“两会”今年推迟了,往年都是正月底二月初,最迟是二月底召开,今年拖到了三月初了。市里对外宣布的理由是还在准备,其实是因为高参等官员的出事。高参进去后,青桐另外有五名局级干部也进去了,不少企业家包括田去非都曾被纪委喊过去配合调查。许多市级领导整日心事重重,民间流传说:领导现在最怕三件事,一是开会时突然进来陌生人,二是被上级临时通知去参加会议,三是突然失联。有些领导接电话时,总要反复地看号码,生怕那是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拉了进去。领导们一张皇,像田去非这样的企业家反倒清净了。往年年初,不是开现场会,就是调研,今天市长来,明天书记来,后天部长来,大后天主任来,忙得不亦乐乎。今年没有了,领导们都开始安静下来,迎来送往也明显地少了。很多人都觉得这是青桐官场执行中央“八项规定”的新气象,但像田去非这样经常在政商之间游弋的企业家们都明白:那是一种令人可怕的安静,或许风暴正在到来。
最近一段时间,有时在办公室一个人的时候,田去非会仔细地考虑一下自己这些年与各级官员的来往。甚至,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他送给各级官员的礼品和现金以及各种卡、券等。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数字大得惊人,有两千万之多。这是像仁诚这样的企业好几年的纯利润总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都送出去了。当然,他更清楚这些送出去的东西给他带来的价值,远远高于两千万这个数字。只是这一切都是见不得阳光的,不像那一张张合同,可以堂而皇之地张贴出来。他想开了大师说集沙集腋,那是指积善之沙积善之腋,倘若要是与这些年送的东西相比,也是一种“集”,只不过这集的是权力、是利益、是不善。想着,他就像知道高参进去后心有愧疚一样,越发地不安和愧疚了。他每天关注着那些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的动向,他还专门到滴水寺,为青桐所有的跟自己有过往来的领导干部们求了一签。虚明解签说:中签。不好不坏。不上不下。不偏不倚。全在人心。他觉得这签还真说得到位,如果说再解得深一些,应该还可以加上一句:不取不予,不贪不惊。
法院一审判决后,叶颖负责,很快就将赔偿款打到了五位伤者的账户上。田去非没有想到的是,刘琴带着其他伤者家属,专门到公司来感谢仁诚公司对他们的关心。她们说得诚恳,田去非心里却五味杂陈,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叶颖在刘琴他们走后,向田去非建议设立一个伤残赔偿基金,从公司每年的利润中拿出一定比例,建立专门账户,用于因公伤残人员的医疗及生活补贴。田去非说这是个好主意,不仅仁诚公司可以搞,还可以联合全市的建筑企业,来设立一个全市层面的基金。如果真设立了,就由叶颖来负责。叶颖说:“这恐怕不行了。等到基金设立了,我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青桐呢。”
田去非马上问:“怎么?要走?”
“我也只是说说。”叶颖道。
田去非说:“要走也是正常。我毕竟不能留着你一辈子。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