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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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我与世界的距离(1)

季栋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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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过窗棂,光线里极其微小的尘埃浮动着,就像有着生命的律动。桌案上一只叫不出名的小虫子在爬行,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叫什么,在忙碌些什么,从我打开台灯到日光涌进窗户,一刻不停。窗外,垂柳细长的叶子在小风中翻转着,叶子的两面,向阳的一面墨绿,背阳的一面银白,翻转中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就像孩子手里晃动着的镜片。碧绿如毯的草地上,有一群麻雀蹦蹦跳跳,就像潭中泛起的泡泡,一位大婶推着小推车,车内的小孩粉白如藕,这是上午九点,太阳还不暴烈,小推车的凉棚还没打起。几只小狗在追逐打滚。

写下这个题目,我的手颤抖了。时光退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午,语文课上的是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一下课这个题目就成了我们的口头禅,纪念孙武群君,纪念顾原成君,纪念王道远君,纪念张啸君,纪念王老二君,纪念牛老四君,当然,肯定说过纪念李春生君,纪念王志浩君。我们知道纪念的意思,但我们没有跟死亡联系起来,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会写一篇纪念李春生君的文章,更没有想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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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翻建老地方,打电话说你那些古董要不要,不要就扔了,占地方。我忙说留着,留着,我回去拿。大哥笑着说多少年都没动过,还宝贝一样。周末我回去了一趟。大哥所谓的古董主要是一个榆木箱子。看着榆木箱子,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亲切。箱子是母亲的陪嫁。我们那一带木头奇缺,结婚时女方家都兴陪一对箱子,漆成大红色,上面有黄漆画的富贵牡丹、报春蜡梅之类的图画。小学毕业,中学要去草鞋公社读,离家四十余里山路,要住校,就得一个箱子,把重要东西锁起来。所谓重要东西就是馍馍和炒面,至少要吃一周。家境贫寒的学生多,馍馍和炒面不锁起来就会被偷吃。母亲便给了我一个箱子。这箱子伴随我整整十年,至现在,又过去二十年,里面装的应该是些古董了。不过我想,除了课本和作业本,箱子里大概不会有别的东西。

箱子一直锁着,放在老屋的一个旮旯,从我考上大学就再没打开过,我的记忆中已没有了钥匙。我问大哥,大哥说你用的箱子问我找钥匙。我又翻腾着找,大哥拿来锤子,说找啥,砸了去,多少年了,有钥匙估摸也锈死打不开了。我不想砸了,翻转火柴盒大小的锁子,侧壁的漆被剐过,我笑了,这是一把我曾丢失钥匙的锁。一个疯疯癫癫的少年,丢钥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砸这样一把小锁当然容易了,可砸了还锁不锁,那时间哪有多余的钱买新锁。丢了钥匙我们自有办法,找出装弹簧的一侧,剐掉漆,封弹簧的铝铆钉露出来,用刀尖挑出铆钉,倒出铜珠和弹簧,刀刃插进锁孔一转,“吧嗒”一声锁就开了。再找一把长短宽窄一样的无用钥匙插入锁孔,将铜珠和弹簧依匙牙深浅装进去,拧转能开,再用铝丝砸封弹簧孔,就又是一把好锁了。我找了一把小刀,正如法炮制,爹掮着锹回来,扔过一串钥匙。这串钥匙足有一斤重,大大小小钥匙几十把,有些钥匙已没锁可用了,可他还带着。因为翻修老地方,大哥和爹在许多方面意见相左,比如时间,爹想推后两年,说人一辈子能盖几次房,急惶惶做啥,大哥不允。再如父亲说门窗用木头雕花的,可大哥要用塑钢的。凡此种种。光阴交到大哥手里,大哥就是家长,父亲便有了寄人篱下的感慨。两人正拗着一股劲,大哥当然不知道爹有钥匙。

打开箱子时我想该是蟫丝纵横,书虫惊遁,然而箱内干净整齐,课本、作业本码放整齐,连卷起来的角都拉展抚平,报纸、牛皮纸包着的书皮依然。我明白了,父亲经常翻看这些课本。父亲在农民扫盲夜校识了些字,能勉强读这些课本的。

从一年级到高中的课本竟还都在,尽管有些挼得已经很破旧了。我是个细详人,这是这些年人们对我的一致评价,当然,这与我们没书可读有关,那时候我们最快乐的三件事是开学、发新课本、看电影。而发新课本更让我们激动,因为课本是我们唯一的读物,不像跟我们同年纪的城里孩子,有《365夜》《童话大王》《少年科学》《少年文艺》《十万个为什么》《安徒生童话选》这样的书可读。我从一年级课本开始一本本地翻阅起来,对于一个已入不惑之年的人来说,儿时的课本最是怀旧的。大哥嘿嘿笑着说还真是宝贝啊。

“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毛主席教导牢牢记,阶级斗争永不忘。”这是小学一年级《语文》第一册中的一课。“红小兵,地头坐,贫农大爷来上课。/资本家,狗地主,害咱穷人代代苦。/干革命,把枪拿,毛主席领导打天下。/红小兵,心里亮,阶级斗争永不忘。”这一课是《贫农大爷来上课》。那时忆苦思甜是一门很重要功课,请“贫农大爷”“上课”是经常性的,“贫农大爷”讲的都是熬活受罪的故事。现在想来,这不应该是语文课,而应该是政治课。那时候所有的课里都包含着政治因素,比如算术吧,就有算剥削账的题,一个长工给人扛活一年,地主打了多少粮食,长工分回多少粮食,然后求地主剥削了多少粮食。而但凡开批斗大会,学生也必须列队参加。

在箱底我翻出三张照片,因为是夹在一本作业本里,又压在一箱书下,照片没有发黄。照片背景是草鞋公社中学生锈的铁大门,一张是我、李春生、张啸、李生玉的合影,一张是我和李春生的合影,一张是李春生的单人照。照片是普通的四寸大小,四边被裁成波浪式的花牙。两张合影上方均有一行字,写着名字和日期,这是那时候流行的风格。两张合影照上李春生面带微笑,单人照上李春生表情坚毅冷峻。他有一头密而长的头发,且向左边梳着。这一点与众不同,那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梳三七头,头发都是向右梳的。单人照正面能看出背面有字,翻过来看,是那时候十分流行的两句诗,或者说是格言、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诗句是竖写的,低诗句两字有一破折号,写着与王志浩君共勉,李春生,1980年8月25日。王志浩就是我。不可否认,李春生是我们几个中字写得最好的,潇洒中透着钢劲。这当然与他父亲有关。他父亲读过私塾,那时候村子墙壁上的毛主席语录、标语都出自他手。

记忆会篡改历史,但照片会复原过去。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竟过去了三十年,倘若不是翻出这张合影,我的记忆中是不会有这张照片的。端详照片,过去浮现。

8月25日,对于我们是一个正常的日子,这是草鞋公社中学一年一度开学的日子。可1980年的8月25日,对于我们是一个非正常的日子,这是我们第一个复读年开学的日子。吃过早饭,父亲拉出家里的灰驴备鞍子。给灰驴勒肚带时,父亲一只脚蹬在鞍子上,两只手使劲往紧拉肚带,灰驴都给他扯得趔趄着几乎倒地。四十多里地,翻沟越岭的,肚带勒不死,在颠簸中会转鞍,驮着的东西会掉落,因此要将鞍子和驴身尽量勒成一体。

爹勒紧了肚带,李春生掮着一袋黄米,他爹提着铺盖卷进了院子。春生爹说来,吃烟,让他们两个弄毬去,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就得弄毬这些事。这话自然饱含着激励鞭策我们的意思。因为我们已经历了一次名落孙山,他们当然会抓住时机对我们旁敲侧击。

他们蹴在一边吃烟,我和李春生往驴背上搭黄米和铺盖卷。铺盖卷轻,把握好绳子长短适度勒成驮子往上一搭就行了。可两袋黄米每袋120斤要扎成驮,在一路的颠簸中不掉落,是不容易的。我们把米袋袋口扎捆在一起,觉得很扎实了才搭上驴背。父亲说拉着驴在院里走两圈。我就拉着驴在院里走,两袋米就像吊着的两个沙袋,而米袋又是塑料编织的尿素袋,很滑溜,越吊越长,最后垂在驴肚子下面,碰得驴腿都迈不开,还没走上两圈,两袋米就掉到了地上。

我们脸红了,又弄了一遍,然结果雷同。我们羞愤啊,连这最起码的活都做不好。父亲走过来,一把推开我,他把每个米袋解开重新扎过,拦腰掂匀,横着用绳子从中间扎死,将两袋米捆成驮子,搭上驴背,拉着驴走了。春生爹说我也去。父亲说你去做啥,一个人够了,白跑路费鞋。我们两家前后院住着,自上中学以来,去学校几乎都是我爹送我们俩。春生爹说往年他们是上学,我不去,今年是复读,我得去啊。这又是在鞭策激励。你不能不承认我老家那些人,平平常常一句话都有话外音。

到了村巷,我看到张啸爹拉着驴,后面跟着张啸和李生玉。他们两家房前屋后住着,每年开学他们的父亲交替送他们。张啸爹把缰绳递给张啸说我不去了,让你王叔把驴捎回来。因为春生爹去,张啸爹当然不去了,他们之间矛盾很深,根源在于大队权力之争。我们上初二那年,大队来了社教队,春生爹几个人抓了张啸爹的奸,张啸爹丢了大队长,春生爹当上了会计,两家就结下了仇冤。这自然影响到李春生和张啸之间的关系,不过到了学校,家庭仇冤体现在他们身上也仅是互不说话。

草鞋公社中学是车马大店改出来的,学生宿舍是以前喂牲口的箍窑。每间能挤六个人。学生住宿舍都以村庄为基础,因此,我们四个住在一个宿舍。铺好了炕,把口粮交到了灶上,报了名,我们就去照相了。因为,复读生要交照片。每年毕业班都要合影留念,参加高考需要照片,条件好的同学之间也会合影,而同学之间送单人相片在当时也是很时尚的。那时候学校有几个老师已有了经济头脑,买了照相机,争着揽学生照相的活。照了要交的一寸照,老师说你们一个村的,照张合影留念吧。照相是要花钱的,尽管我们连看的钱都没有,可不照怕老师不高兴,我们四人照了合影。李春生拉我合影。相比之下,李春生家条件是我们四个中最好的,他家里人口少,爹是会计,他又是独子。我俩合影的钱是他掏的,我不想欠他人情,卖了几斤饭票——饭票就是米,那时间有来学校买饭票的贩子。我给他钱,他不要,我硬给,他齁了。齁是我们西海固方言,大意是指一个人被激怒,发脾气。例如齁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说你咋这号人,这么生分以后还咋处?咱们是兄弟,一辈子的朋友。我说对,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兄弟。

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话说了不到一月,我们就分道扬镳陌如路人。问题不是出在我们身上,而是出在家里。大队部选了新址盖起了房,从老庄子搬了出去,大队部老院子处理给了李春生家。李春生家老院子要处理,我家志在必得。我们弟兄四个,院里只有三孔窑洞,把李春生家院子买到手,“以后就再不用求爷爷告奶奶批新地方”,父亲如是说。前后院住了这么多年,两家没有生过口舌,用亲如一家形容也不过分,我吃过春生娘的奶,春生大我半岁,我生下来娘没奶,春生娘就奶着两个,直到我娘下奶。而李春生家缺劳力,自留地、家里一些活计我们一家都搭手做。因此我爹觉得春生家老院子卖给我家是十拿九稳的事,他对春生爹说不说价,多少钱我都要了。可是春生爹没把院落卖给我家,更让爹气愤的是卖给了大巴掌家。大巴掌一直跟我爹不对火,顶着一股劲。爹一怒之下去找大队支书,说他买下老大队部,大队就该把老院子收回。可春生爹是会计,谁会理会他的说法。爹把事没扳回来,倒落了个告人的名声。这当然影响了我和李春生的关系,我们疏远了冷漠了,尽管从小学到高中我们有十年的同桌之谊,可少年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和无奈。在读书的事上,父亲说不出啥来,也从来不说啥。但与李春生家有了矛盾,父亲问我你跟宝子谁学习好?宝子就是李春生。我说说不上。父亲说这咋能说不上?自己的锅大碗小没个把握?我说学习不是干活,有力气没力气一眼就能看出来。父亲呃了一声,狠狠地咂了几口烟说咋也得往宝子前头赶。我狠狠点头。只要成为对手,互相就是一种激励。李春生成了我的坐标,也成了我的动力。

与我和张啸都不说话了,李春生处境可想而知,我和张啸私下说他可能会调换宿舍,然而,他没有调换宿舍,而是直接转学了,转去县一中复读。经过几年高考助推,转学已蔚然成风,有关系的都转进了县城一中二中三中,在别的县有关系的,转到几百里以外的县城中学。爹也努力想把我转到县城中学去复读,可复读生太多,又没关系,没办成,父亲很沮丧地说朝中无人,啥事都办不成啊。这话在我听来,依旧带着鞭策的意思。

我清楚记得李春生离开草鞋公社中学是中秋节。那时间中秋节不放假,午休时我和张啸、李生玉去河谷瓜园偷瓜。如果偷不上,我们就凑钱买一个西瓜过中秋节。中秋时节西瓜已经扫园,但河谷地势低洼,瓜园里还有未熟的秋瓜蛋子,有一个老汉守着。出了校门,碰上了英英,让我们等她,她把书放回宿舍就来。我们站在柳树下等英英,李春生背着铺盖卷从校门出来,我们故意高声说笑,显得无比快乐。李春生转进县一中,我们当然嫉妒,谁不想去县一中复读啊,现在想来我们之间的冷漠与仇恨由此而生,嫉妒是一种卑鄙的仇恨。张啸恶恶地说我们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和李生玉狠狠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