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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我与世界的距离(5)

黄梅英的弟弟黄小兵人送外号小赖、瘟神,用唐庙人的话说和他爹是一个鬼背着送下的。年轻力壮的都风风火火进城打工揽钱去了,黄小兵却守在村上,村里只剩下老人娃娃女人,黄小兵就有了用赖之地,偷鸡摸狗,从村巷走过,能变成钱的见啥拿啥,连老爷庙里的大钟都偷着卖了。他要借东西你不借,他会当着你的面偷你家的鸡,跟他理论,他会说你家鸡,有啥证明,明明是我家鸡吗,我刚喂了几只虫子,要不咱们割开鸡嗉子查看,虫子说不定还活着哩。再不就说是我家鸡把鸡蛋下到你家鸡窝里,孵出的鸡你说是你家的还是我家的?不仅赖,还二,腰里常别一把尖刀,跟人弄事就拿出不要命的架势。有道是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谁不惜命呢,蝼蚁尚且偷生。要命的与不要命的生事,不要命的自然要占上风,黄小兵正是把住了人们惜命的心理。凭着“赖”和“二”横行乡里,黄小兵通吃唐庙周边,成了村霸。

黄梅英十四岁就进城打工,她想一辈子不回来,处对象后,她不回来相亲,爹就打娘。黄梅英担心娘,只能回来。黄梅英长得漂亮,自处对象以来,爹和弟就把她当成了摇钱树,从她的终身大事上连赖带骗超过六七万块,用唐庙人的话说,“长下的礼行(礼物)都能置个家了”。

李春生提亲前的一次悔婚男方是钱川的钱家。定亲时彩礼说了五万。彩礼上齐,日子都定下了,黄拐子又提出一万离娘钱,对方不应,说离娘钱有上万的?离娘钱是个规矩,但给多少是人家凭心举愿的事。为此两亲家打了一架,婚事自然告吹。按规矩事出在女方,彩礼应全退,可黄拐子耍赖,只退三万,为了表示自己有理,黄拐子使出惯用伎俩又坏那娃名声,说是耍小姐让人家捉了,赌博让人家罚了,这长那短的为自己争理。这钱家却不像前四家,守在门上骂上几天大街当亏吃了事。钱家在镇上开一家铁匠铺,四个儿都是彪形大汉,名字就叫******彪,日日抡大锤,个个胳膊像松椽,肌肉像岩石。退亲时钱家父子五个都来了,拿出一个账单,跑路费、改口费、青春损失费等等,一项一项算得清楚,连抽一根烟叫一声爹都算了钱。黄拐子才骂了一句,就给人家摁住,拿鞋底掌嘴,掌得满嘴喷血。黄小兵拔出尖刀扑过去,给钱家老大一锤打了个狗吃屎,刀也甩了出去。老大一笑说爷耍刀的时候,你还是你爹卵泡子里的!那老大拿起尖刀,说刀出壳,要见血,老子打了一辈子刀,规矩不能破了。说着抓起黄小兵的手,扬起尖刀剁下去,一截指头就落地了,又在脸上一拉,一道口子翻开,血就冒了出来。黄小兵屎尿拉了一裤裆,爬起来就跑开了。这一回,一分没长下,还倒赔了一万块和一根指头。

每次悔婚对黄梅英都是一次伤害,男方气愤不过,造了不少谣,什么做过小姐、父子乱伦、养过私娃子(私生子),啥话都说得出口,名声传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第五次悔婚后,又处了两次对象,彩礼直往下掉,出的彩礼都不超过两万,黄拐子跟人家拍桌子,说****妈的你是来娶寡妇啊?人家却说都悔过五次婚了,跟寡妇有啥区别,两万元彩礼够数了。

任福来提亲,先跟黄梅英说人你是见过的。黄梅英没有印象。任福说看上你了,我给你打包票,人没麻达,牢靠得很,就是家里寒了些。无论家庭条件如何,不论瘸子瞎子,黄梅英都不在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嫁出去。可爹狮子大开口,彩礼八万,按行情彩礼最高也就五六万元,这么高的彩礼,自己又是那样的名声,黄梅英对这门亲事就不抱啥希望了。然而李春生却应了。

从订婚到入洞房黄梅英都有一种恍惚感。在待嫁的日子里,她一直担心爹悔婚,没想到这次爹真把她嫁了。她对李春生是心存感激的,能掏这么大价钱娶她,证明是爱上她了,爱上了就会珍惜,她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寄托与信心。但她明白虽然爹把她嫁了,但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她不是爹的女儿,是摇钱树。爹不是一般的难缠,打骂威逼,寻死觅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哥哥就是看明白了,结婚后连新娘回娘家站对月这样的规矩都不讲究,就和嫂子进城了,一去音信杳无。因此,她打定主意,一结婚就和春生带着娘进城打工,远离这个家。婚事是腊月里办的,过了正月十五,黄梅英就提出进城打工,然而李春生否决了。

李春生再也没有出门打工的想法了,打工的日子他已过够了,给他座金山他都不去,城里能挣钱,可过的是下贱日子,受那窝囊气,种地有啥不好,日子自己做主,自由自在。重要的是他要写诗,这几年虽然没断,但整体上说来是荒废了,诗坛都把他遗忘了。当然这话他不跟黄梅英说,黄梅英没念几年书,恐怕不知诗为何物。他对黄梅英这样说,自娘去世,爹是趴锅趴灶的,又借酒浇愁,身体亏得厉害,都瘦成一把柴了,我老觉得某天早晨一睁眼,爹已走了,我们进了城,爹要真的一口气上不来,就真让蛆唼了,落一辈子骂名。爹这辈子没享上福,咋也得在家伺候上几年,尽尽孝,让爹享几年天伦之乐,人么活的也不光是个钱,钱随时都可以挣,但是,给老人尽孝错过就永远补不上了,咱们的当务之急是生个儿子,得让爹见上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进城打工吃了上顿找下顿能要娃,爹这身体状况,迟了我怕爹等不住,见到孙子说不定爹就精神了,像冲喜一样。

李春生说得合情合理,黄梅英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可她知道待在村里,她爹和黄小兵就是罩在头上的阴影,走都走不出来。黄小兵二十了,婚事就在眼前,要说家里的情况,不说悔婚昧下的彩礼,就是她的彩礼给黄小兵娶个媳妇绰绰有余,可爹是一分不会拿出来的,至少会给他们摊一半儿花销,这她太了解了。但她又不能把爹和弟的无赖细说给春生,只能说人活的不光是钱,这话没错,可是咱在家里伺候着爹就享福了?咱们出去把钱挣下了,给爹好吃好喝好穿戴,带爹去看病,这么待下去只能越待越穷。

李春生说在家里照样误不了扒光阴,人都进城打工了,窝子地都撂荒了,挑好的地种上几十亩,日子不难过,只要天照顾,给一年收成,抵得上打几年的工。

黄梅英说天照顾?这几年天照顾过几回?被窝里偷着吃馍馍,自哄自。

李春生说你给我一年,我跟老天爷打个赌。

黄梅英就不好再说了,毕竟她还是新媳妇。不过她也想黄小兵对象还没说下,从说到拉扯咋也得一年。黄小兵名声太坏了,媳妇肯定不好说,就说那咱们说好了,就一年。

李春生笑着说你咋这么爱进城,城里就是天堂吗?你不要爱慕城市“肮脏的虚荣”,我会让你拥有一个光华四射的世界。在李春生看来,黄梅英这般急于进城就是爱慕城市“肮脏的虚荣”,这是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人共有的毛病。

这一年天没照顾,种了近百亩地,没有一点收成,李春生长吁短叹的,黄梅英却是开心的,正好为说服李春生进城打工打下了基础。然而,还没翻年,家里的事就找来了。黄小兵骑着摩托来说闲月,找她娘去。她知道又打下了什么坏主意,不想去,可嫁过来眼看一年了,不回趟娘家惹人笑话。

黄梅英回到娘家,屁股还没坐热,爹就把事情摆了出来,你弟找下对象了,现在彩礼大得吓人。黄梅英没有说话。爹说拉扯了你嫂子家里力尽汗干,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弟娶媳妇的花销你和你哥就摊了吧。黄梅英说我结婚还没一年,他家啥光阴你去看看。爹就发火了,老子把你养大……黄梅英转身就出来了。爹追出来说你去哪里?黄梅英说我总得回去商量商量。爹说有啥商量的,你得把事扛起来,让小兵把春生叫来。她掉头就走,还没出大门,就听见娘的号叫声。她只能回来了,这是爹惯用的伎俩。

李春生来后,连续咂光了三根烟,眼睛没有离开过黄梅英,黄梅英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起身出去了。黄小兵跟出来,黄梅英说跟着我****吗。

黄梅英坐在园里的果树下呜呜咽咽,身子一抽一搐的。李春生仰天长叹一声,掉头进去对黄拐子说我认下了。黄拐子清清嗓子说回去拿钱吧。李春生说我、我们刚结婚,拉下的账债还没还上,家里没钱……黄拐子说这事急,那面等着礼了,现在好姑娘不多了。黄梅英说你当我家里开银行,应下了还得给你挣去。说着拉了李春生就要走,黄拐子一脚踢翻了凳子说急等着用钱哩,钱拿来了你再回去。黄梅英明白爹这是在逼他们,没理会走了。李春生抽了一根烟说爹,这边能不能借上,我认账。黄拐子一拍桌子说你让我给你借钱去?我借钱要你做啥?****娘给我耍心眼子?李春生咬着嘴唇说好好,我回去借去。黄小兵说现在借钱比挣钱难,你只能拉高利贷。李春生看了黄小兵一眼,忽然笑了,说都替我想好了,你给我拉上吧。黄小兵却嘎嘎一笑说我给你拉上,那不成了我拉下的?拉高利贷得你拉,我给你联系,你等着。不一会儿,黄小兵领来一个人带着借据和钱。写借据的时候,李春生拍拍四匝人民币说这钱连号码都没乱。黄小兵说刚从银行取的。李春生说这附近有银行?能取到号码都没乱的钱?李春生知道这是他娶黄梅英的钱。黄小兵说利息一月一清,迟一天可是驴打滚地翻哩。

回去的路上,黄梅英哽咽着说谁让你认了,谁稀罕你认了。李春生说那你说我该咋办?还不是为了你好,一头是你爹你弟,一头是我,还不把你难肠死了。又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你娘家就剩下这一桩事了,肯定得出几个,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多。这话深深地感动了黄梅英,她趴在李春生的胸前哭了。

回到家,黄梅英说我们一块儿进城吧,两个人打工还起来也快。李春生说爹咋办?你看他现在还能照顾自己?黄梅英说咱们把爹带到城里去。李春生说带到城里能养活得了?高利贷不还了?再说爹愿意去城里?黄梅英不说话了,李春生说咱两个人进城打工,不及我一个人下窑挣得多,你就在家伺候爹。黄梅英说下窑那是挣阎王爷的钱哩。李春生说我都遭过三次难了,事不过三,老天爷终不会在一个人头上响炸雷,我信命。

李春生下窑,黄梅英种地。这年倒赶了个好年成,黄梅英苦得脱了相,结果把孩子小月(流产)了,孩子都能看出来模样了,是个儿子。李春生回来大放悲声,哭着说你咋这么傻啊,多好的收成也不及我们的儿子。两个哭罢,李春生叹口气说唉,我给娃把名字都取下了。黄梅英说啥名儿?李春生说明天,男娃女娃都叫这名。黄梅英说这哪是个人名。李春生说明天咋不是个人名吗,人们说起来总说美好的明天。李春生下窑三年,加上黄梅英种地的收入,四万元连本带利还清。两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无事地好好过了个年。

三天年过了,李春生对黄梅英说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得下窑挣点钱带爹出去看病。然而,爹睡倒了,几次晕厥,醒来便一声接一声地咳,都咳出血了。李春生往医院送,爹死活不去,硬拉到县医院,找老赤脚做了全面检查。老赤脚那年来队上接受劳动改造,因是个医生,到了队上就做了赤脚医生,春生爹是会计,多有照顾。老赤脚说肺癌,晚期,你爹这病几年前我就让他看,他不听话,别枉花钱了,拉回去吧,想吃啥让吃点,想喝啥让喝点。李春生想了想,就给妹妹打了电话。李春天回来,要送爹去北京看病,爹说花那钱做啥,老赤脚是大医生。回家的时候,春天要跟回去伺候,爹说春天,你别回去了。春天说爹,我知道。跪在地上就磕了几个响头。爹睡了四个月炕走了,临走把一个存折给了李春生说这是春天寄回来的钱,我没花一分,在县城我想给她,怕伤着她,你要急用就用去,不用就给她,我死了别给她说。李春生哭得一滴泪落地跌八瓣,说爹,你就原谅春天吧,她也不易,让她见你最后一面吧。爹说你长个猪脑子呀,她回来人家唾沫星子都会把她淹死啊,让她回来受那气?我都要死了,还有啥不原谅的,我死了你们就进城去打工吧,以后也有个照应,你就一个妹妹。爹又掏出一封信说你给春天吧,她念了小学,读得下去。后来,李春生看了信,这是一封由三封信组成的信,时间跨度十多年,从暴怒到无奈再到原谅,信是爹含泪写的,眼泪把字都洇花了。

公公的死令黄梅英内疚心寒,娶她花掉了十几万,这钱要带着公公去看病,公公也不至于这么早就过世了,就是病看不好,去北京大医院看上一回,也算是把孝心尽到了,春生就不会这么难受。虽然春生不说啥,但她心里明白。

送埋了老人,黄梅英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看到了进城的希望,看到了好日子。李春生把黄小兵的婚事看成家里最后一桩事情,她不这么看。爹和弟弟还会想方设法地剐他们的。不过,她没有立刻和春生谈进城打工的事,老人走了要送七,这份孝心是要尽的。一七七天,七七四十九天,就秋末冬初了,也不是出门的时候。但翻年他们就带上娘进城。可公公的七七还没过,娘也走了。娘走前来了一趟家里,娘说春生是个背重的男人,是你的福气,是娘拖累了你们,娘死了你们就像你哥远走高飞,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待在村里一辈子就陷在泥坑里了。娘回去的当天晚上,就用毒鼠强结束了被男人拳打脚踢的一生。黄梅英知道娘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放心不下她,要不然几个娘都不在人世了。娘走了,黄梅英明白娘是照着春生的爹活着,春生的爹死了,她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拖累,才走了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