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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我与世界的距离(6)

爹又摊给他们三万,说你娘跟我一辈子也没享个福,我想送她送得好一些,八个阴阳三昼夜的经,柏木棺材,花销你们兄妹三个摊,一个人三万。黄梅英咬咬嘴唇没有说话。晚上黄梅英对李春生说抬埋娘这份钱应该出的,你别不高兴。李春生说我知道,我心里有准备,女婿外甥半个儿,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的。黄梅英偎在李春生怀里说我们三个摊,每人三万就是九万,一个白事有花九万的?爹在娘身上连三万块都不会花的,就等于我们抬埋了娘吧。李春生说这是积德的事,也是你家眼下最后一桩事吗。

依旧拉了高利贷。不过这回李春生没有下井挖煤,三次死里逃生,不怕死那是假话,老天爷真要眷顾他这样的人,这世上便没有这么多的苦难与不平。李春生想再和老天爷赌一把,挑了几块窝子地,一开春就拉粪犁耱,样样做得精心,窝子地歇得油渣一样肥壮。可老天爷没下一滴雨,麦子豌豆没种进去。黄梅英说我们进城打工吧,三万元的高利贷天天都在吃钱。李春生说我觉得今年有一年好收成,老天爷总不会在一坨耍歪使狠,我再跟老天爷赌一把,种秋庄稼。然而,种胡麻、荞麦、糜谷的日子过去眼看半月,老天爷依然没有给一场雨,连一些老汉都绝望出门寻活去了。李春生犯了倔,把所有的地都种上了胡麻、荞麦、糜谷。几天后,一场雨铺天盖地地来了,直下了三天。雨是下下来了,如果霜冻推迟上半月,庄稼就能收上;就霜来得早,收不果实,草长起来,买些羊回来育肥,也是好收入。

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胡麻、荞麦、糜谷长得水灵灵的,张王庄一带要通电了,来了拉电线的。山梁上架电杆,山大沟深的,再牛的现代化机械也使不上,只能雇人和牲口往山头上拉运电杆、磁娃娃、电线、螺丝,人挣的是人的钱,牲口挣的是牲口的钱。李春生拉着两头牛跟着通电队走,大半年时间挣下了一万多。而庄稼地里更是一派风光。庄稼自种进地里,风调雨顺,庄稼长得疯了一样,霜冻比往年迟来了近一月,庄稼收成了。胡麻油有抗癌症的功效,荞麦、糜子含糖低,是糖尿病人最好的食物,小米连城里人月婆子都吃,可见多有营养,城里人细粮把身体吃坏了,把粗粮当药吃,自然就贵了,这几年价格翻了几番。年底一算收入顶得上打工几年的收入,三万块钱的高利贷还清了。李春生对黄梅英说你说不比打工强,进城里打工,让人家像牲口一样吆喝?虽然这一年辛苦,但与打工相比他活得自由自尊,更为重要的是他恢复了诗人的状态,一年写下了四百多首诗,发表了几十首。娶黄梅英他看到了三宗事,小舅子娶媳妇和抬埋两个老人,现在两宗事已经了结,就剩下外父百年一件事了。从外父的精气神看,还有些年。因此,还完这三万高利贷后,他全身心放松了,他需要宁静自由的生活,他要彻底地回到诗的境界中来。他吟出了“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他唱出了“翻身农奴把歌唱”,他写出了“山里的生活,就是风、花、雪、月……”李春生从精神上回归诗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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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这样一对父子,李春生写诗的头脑是远远不够用的,黄梅英却看得清楚,黄小兵结婚,娘去世,家里看上去暂时是没事了,事实上事正轰隆隆碾压过来。她断定爹等不到娘过了一周年就会再娶,爹跟周寡妇已不是一年两年,周寡妇三十多岁,三个儿子,老大十六岁,老小八岁,个个都是他们的账债,那就是一个无底的泥潭,会将他们闷死。黄梅英打定主意,翻年进城。可她怀孕了,有了孩子没有三五年脱不开身,她不想生下孩子,可已小月了一个,再流产一个怕以后再怀不上,且春生肯定不同意。思来想去,她决定进城去生,翻年进城她还能打几个月工,坐月子也能干计件工资,把活领回来做,日子挡不住。如果春生不愿进城,她就自己先进城,春生一个待在家里,爹和黄小兵想纠缠,没了她这个抓手拿不住春生,春生耐不住寂寞,自会撵到城里来的。娘的七七正好是正月初八,初九就进城。只要进了城,再回来就不可能了。主意就这么拿定了。

过年黄梅英没打算给爹去拜年,可李春生说咋能不拜年呢,老人再过分,咱们不能失了礼数。黄梅英叹了一口气。两个人到娘家还没喝口水,黄拐子就说还想着你们不来让小兵把你们找来哩,你们来了,就把事说了吧,你也看到了,人老了没个伴儿难活,再啥不说,吃都吃不到嘴里,我想把你周婶娶过来,这次给摊五万吧。黄梅英说我娘七七没过,坟头土都没干,你就要再娶,等不及了,不怕人笑话?黄拐子说****娘,老子苦得没明没夜把你们抓大,就是要你给老子气受的?黄梅英说不知道自己多大年岁了,比你小二三十的女人嫁你一个六十多的老汉,图个啥,不图你的钱,还图你的人,没负担的寡妇多的是。黄拐子给了黄梅英一个嘴巴,黄梅英的嘴被打烂了,起身就走,黄拐子说事还没说完,你走哪里?黄梅英说有啥说的,你想娶那是你的事,跟我们说啥?盯着我们一家剐?看春生好说话?一分没有。黄拐子干号着说别人养的是儿女,我养的是冤家,我活得还有啥意思。黄拐子又在房梁上拴了绳环要上吊,黄梅英说死了埋死的,还能埋活的。黄梅英知道谁都可能上吊,爹都不会上吊,她铁了心要走。爹却扑出门去咔嚓一声把门锁上了。黄梅英跺着脚连哭带骂,一个前庄后店的人都睡过来的****,你还当宝贝往家里娶,这些年你填他们家多少钱?为了那个****你把我娘当过人吗?你的心瞎实了?!她把这些年积攒下的怨恨全泼洒了出来。

李春生靠着墙根吃了半包烟,说把门打开。黄拐子说钱拿来了再说。掉头就走了。李春生一拳打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碎了,他的手鲜血淋漓。他去摸窗扇的插销,才发现窗子是钉死的,原来早有预备。李春生踢了几脚门,黄小兵过来说拉高利贷吧,爹那人你还不知道,不就五万吗。李春生抡圆了胳膊,一个砍脖子将黄小兵打了个马趴说拿老子的钱给老子放高利贷是不?黄小兵趴在地上半天,爬起来拔出尖刀就冲李春生刺过来,李春生一脚踢在黄小兵的胳膊上,尖刀落在地上。李春生抓起尖刀插在门板上说****的再给老子玩阴谋诡计,老子让你全吐出来。

整个过程黄梅英看呆了。李春生下窑后,家里就只有公公和她,公公常和她闲扯,说得最多的是春生。公公说春生是独子,脾性不好,砖头碰疼了脚趾头,提斧头将砖砸成沫子,树枝垂直下来扫了脸,提砍刀将树砍成秃子。公公说脾性不好,在这社会上会吃大亏的,原本打算把春生送到王木匠那里去,不是想让他当木匠,就想把脾气往下挼挼,木匠活最能挼人的脾性,可他一直在念书。公公说以后你要多担待,他生气了别跟他对着干,堵在气头上会把事做冒头了,闯下大祸。还给她说根娃就是给女人堵在气头上,一锤子把女人砸死。结婚这几年来,家里这么逼他们,没见春生发多大脾气,春生逆来顺受,在她看来是生性懦弱,不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还以为公公在吓唬她,怕她以后对春生不好,今天她算是见识了,春生不是懦弱,而是为了她在忍,在熬,就像一个失眠的人熬等天亮。然而,那是一条黑暗幽深没有尽头的隧道,她后怕了,爹这样剐他们,逼急了春生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大事来的。

要说李春生的倔犟脾性,我是见识过的,别的不说,上学时他的作文好,几乎每篇老师都做范文给我们讲读,如果有一回不讲读他的作文,他就把作文撕了吃下去。

黄梅英说春生,你走吧,别管我了。李春生蹴在墙根,舔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黄梅英抹着眼泪说走吧,你放心,我会好好生下明天的。李春生站起来,仰头朝天咆哮了一声走了,让黄梅英觉得怪异的是,他冲她抱抱拳,像电影上那些江湖人。

李春生又下窑了。七个月后,黄梅英生了个儿子,李春生兴冲冲扑到黄家去看儿子,却被黄氏父子阻在大门外,黄拐子告诉他五万块钱拿来女人儿子都是你的,拿不来钱女人儿子都不是你的。李春生强忍着,哀求只看一眼,黄氏父子却丝毫不给通融的余地。黄梅英说你走吧,出去散散心,别挂念我和明天。说着在明天屁股上拧了一把,明天哇哇大哭,哭声嘹亮。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李春生怀揣下窑挣下的钱,像个游僧,云游去了。他需要一次全身心的释放,也需要行万里路。有儿子了,爹娘在九泉之下该瞑目了,他也卸下了一副重担。既然黄拐子不让母子回家,那就让她在娘家住着,正好让儿子往大长长。黄拐子再是个没有人性的无赖,总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女儿外孙卖了杀了。因此,他走得很轻松,但从心里他认下了那五万块,回来就下窑种地。

李春生这一走就收拾不住了,他追寻经典诗歌中的名山大川,遍走名胜古迹,他去了海子到过的德令哈,去了舒婷到过的神女峰,他拜访诗人、编辑,参加诗会,他写下了一千多首诗。不过,李春生在感受到诗带给他的荣耀时,也受了打击,在日记中他这样写道:“他们把我称为农民诗人,诗人还分农民、工人、干部、小商贩?诗人连派都不该分,要么是诗人,要么毬都不是。娘希匹,欺人太甚!!!”

李春生回来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了。他先到唐庙,想接回黄梅英和儿子。在村巷里碰上了黄小兵,黄小兵张口就骂你驴日的是人还是鬼?****娘你一走几年不见,婆娘还会等着你?你以为你是个啥?毬毛都不是,我姐已经嫁人了,我警告你,别再骚扰我姐,我姐生活得很幸福。李春生蒙了,傻了,乱了,恍惚了。回到了张王庄,李春生更是大吃一惊,他家的院落、土地都已归了王志远。王志远对李春生说是黄梅英卖给我的,她说你死了。李春生心里乱石崩云,恍如隔世。他蹴在院墙下吃了一包烟,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这桩婚事起初就是一个阴谋,一家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个****(他开始把这样的词语用在黄梅英的身上)正是这个阴谋的主要一环,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十几万都花在了这个****身上,看他榨不出油水了,让他出去散散心,然后编谎说他死了,带儿子嫁人了,真是构思完美啊。他想到了南窑儿那些嫁死的女子,她们嫁给一个下窑的,等着男人下窑出事,然后拿了命钱走人。最毒妇人心啊,这么一个绝情寡义的****,他竟看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黄梅英,这个名字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咬牙切齿,李春生心里升起一股彻骨的寒凉,把对黄拐子、黄小兵积攒下的所有仇恨全集中到了黄梅英的身上,他要剁了这个****。

李春生之死自然是黄小兵捏造的。黄小兵媳妇龚玉英家屋后是高山家。高山开着几个小煤窑,很有钱,坐的车是悍马。可高山小时候被狗追急了上了树,往下溜时,被枝杈挂了卵脬,把两个蛋挂掉了。娶了老婆,没有生育,最后还跟上人跑了。高山打算抱个娃。按说可以在医院去抱,城里有的是私生子,可怕抱个有病的娃回来。高山的娘托许多人留意,能有个知根知底死了爹的一岁左右的娃最好,娃一岁左右就能看清有没有问题,又还没有记忆,谁抓养跟谁亲,叫谁爹。如果女的要好,就一并娶进门来。黄小兵动了心思,李春生必须死了。李春生两年多没音信,可不就跟死了一样。人命不值钱,就像下窑的人死了,只要活着的人拿到钱,有谁追究过咋死的,且李春生家里又没人了。可故事如何编,正抓耳挠腮,南窑儿发生了个命案,是贩毒的黑吃黑。自南山窑小煤窑多起来,这方圆贩毒越来越猖獗,煤矿、歌舞厅、洗头房吸毒的人多,经常出命案,黑吃黑的事经常发生,墙上“贩毒枪毙”之类的标语都写满了。黄小兵就编造了李春生贩毒,结果黑吃黑,死了。连龚玉英也瞒了。龚玉英不信,黄小兵发了毒誓,如果我说假话,不得好死。黄小兵让龚玉英约黄梅英去南窑儿逛集见高山,高山请龚玉英和黄梅英吃饭。之后,黄小兵去找高山,高山问你姐夫咋死的?黄小兵说贩毒,黑吃黑。高山说我咋没听说。黄小兵说这些事都是背地里的事,谁敢张扬,捂都捂不住,万一败露了怕把我姐我们一家牵扯进去。高山拍拍黄小兵的肩膀说事成,姐夫给你一辆车。黄小兵当然喜出望外。

黄小兵和三朋四友散布李春生死了的消息,李春生的死讯就像一场风刮进了张王庄、唐庙。黄小兵知道黄梅英对李春生是在乎的,对黄梅英说爹摊派了五万块钱,李春生吃不了下窑的苦,就去贩毒,结果黑吃黑被捅死了。黄梅英说尸首呢?黄小兵说你傻呀,黑吃黑还哪有尸首,你看电视上,倒上汽油烧了,扔进海里喂鱼。黄梅英还是不信,黄小兵说都在说,能是假的?黄小兵知道黄梅英会去张王庄探听,就跟王志远说你就说是李春生家把院落土地卖给了我,说需要钱做大生意。黄梅英到了张王庄,王志远按黄小兵的话说了,黄梅英抚着院门嗷嗷大哭,说他把整个家都卖了,为啥不跟我商量。黄小兵说他为啥要给你说,你们又没领结婚证。

李春生和黄梅英要去领结婚证时,爹说领啥结婚证,计划生育紧得啥似的,爹生了你一个儿,等生下儿了再领结婚证。李春生不想拗父亲的意愿,反正村里都是这么做的,娃娃到上学的年纪报名要看户口簿才上户口。黄梅英倒问李春生为啥,李春生笑笑说我爹的意思让我们生一个生产队哩。黄梅英没笑,咬咬嘴唇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