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黄梅英跟我说,她一直怀疑李春生的死讯,但她想嫁给高山,如果李春生活着,她完全能为李春生娶一房女人在城里置个家,也算是一种补偿,和李春生过下去她看不到出路,只看到泥潭。在娘家两年多了,因为拿不到钱,爹和弟对她和明天的多嫌及言语间的屈辱让她死的心都有。而高山求亲时又说明天这么聪明,跟着我的将来你是看到的,我会让明天得到最好的教育,让他有大出息。她想自己和李春生日子过成这样,不能让儿子也过这样的日子,她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是在县拘留所见到王志远的。王志远是我的堂弟。父亲打来电话说你给说说,好汉护三庄。我说那个狗食,搞得四邻不安,还要护吗。父亲说你叔在家里不走,老实人嘛,哭得鼻塌嘴歪的。正好我在县上调研,我问了一下情况,王志远是李春天送进去的,罪名是霸占家产,调查中发现还犯有讹诈、强取豪夺等罪。老刘告诉我,把一个命案排除了,要不然麻达。老刘说无知啊,那命案说来简直可笑,几个家伙愚蠢到认为银行职员回家包里肯定装钱,看到那女子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以为装满了钱,抢包时那女子紧抱着包叫喊,那个黄小兵就戳了一刀,那女子失血过多死了,结果包里全是卫生巾。唉,恶有恶报,那个黄小兵也让宰了,不宰也活不了。我问黄小兵的案子咋样了。老刘说还能咋样,没进展,乡村图财害命的案子都不好破,反正也不是个好东西,已经死了嘛,破不了就破不了。看了笔录,我笑了,王志远供述说抢人那天他没去,是因为他看了皇历,诸事不宜,他就装感冒输液去了。
按规定没判刑之前不能见,王志远判刑后,我想还是去看一趟,这也是老家人的讲究,有病、遇事村上人家家都会去看,表示慰问。王志远说哥,你把我捞出去吧,你是省上的干部,一句话的事。我说看把你说得容易的,你当出去比进来还容易。王志远说我没啥大事,我就是个小混混。我说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立功了给我打电话,我再来捞你。王志远说哥,你让他们给我弄个皇历。我说干啥,在里面还想看日子做活?王志远说这立功减刑也得个好日子噻。哥,你别不信,可准哩,你以后做事也看看皇历,保准以后当官一帆风顺。
10
李春生去了高山的小煤窑,才知道高山和黄梅英住在省城,又去了省城,高山和黄梅英却旅游去了,就又坐了末班车往唐庙而来,一路上他脸色阴郁,手里始终捏着那把藏刀,整车的人都惊恐地看着他,鸦雀无声。
到草鞋镇下了班车,已是黄昏,踏上去唐庙的路,走了没二里地,遭遇了一场沙尘暴,一堵移动的黄土墙铺天盖地迎着他压过来,刹那间昏天暗地。我们那一带沙尘暴是很频繁的,老天爷不高兴就会卷起一场沙尘暴,时常发生人羊鸡狗猫猪被卷到数里之外的事,遇上了都要到沟里、崖下、洞中、树上躲避。李春生没有躲避,他的满腔怒火顶着飞沙走石。去唐庙的路在山谷间穿行。山谷就是风道,风受到夹阻,刁野威猛,呼隆隆地就像火车驰过,携裹着的沙粒石子啸叫着打在脸上手上如针刺锥扎,耳孔鼻孔所有的窟窿都灌满了沙子,一张嘴便满嘴沙子,风将呼出的气顶回去,呼吸非常困难。李春生背过身倒退着走,就像风扇叶子,不时给风打得转个圈儿。风入村庄,受到更多阻碍,失去了方向,冲撞卷旋,发出犀利的尖叫。
因为沙尘暴,从草鞋镇到唐庙,李春生比往时晚了两个多小时。唐庙人已经睡了,村巷一片漆黑。黄拐子家大门已闩上,李春生只能翻墙进院。黄拐子前列腺不好,周寡妇又杀了个瓜,一劈两半,结果尿就多得不行。黄拐子正尿着就听到“腾”一声,大喝一声谁。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李春生一跳,应了声我。黄拐子顺手拉亮了檐灯,虽然黄风土雾,但两百瓦的灯泡还是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黄拐子还没尿完,他并不避讳,直冲李春生浇着吼着,是你个驴日下的,你还跑来干啥?你给老子滚,这个家跟你还有啥关系?
李春生来干什么,黄拐子心知肚明,他要把李春生镇住,要窝了他的尖,不然以后会西瓜皮擦沟子没完没了。黄拐子撒完尿,把家当冲李春生抖着,吼道深更半夜翻墙进户,老子就怕了你?也不尿泡尿照照!羞你先人去,就你,老子一泡尿和的泥捏你****的几个。
羞辱人是黄拐子耍赖的主要法宝,不用动脑子遣词造句,张口即来,因为啥话他都能骂出口,许多人正是忍受不了他的羞辱才在对阵中落荒而逃的。十年间李春生的不争不辩逆来顺受,在黄拐子看来就是一个窝囊废,日囊。因此即使把女儿和外孙一同嫁了人,他也毫不留口德,更无软话。
李春生血往头上涌,做了这么缺德的事还这样嚣张,他的骨骼发出咯巴咔嚓的脆响。
黄拐子唾了李春生一口说羞你先人去,你李家坟里把驴埋下了,爷父俩娶一个。
信口捏造莫须有的事,尤其是这样的乱伦,更是黄拐子的惯用伎俩,就像绯闻更多的人会信以为真,这会让自己站在理上,而一些人会因此家院起火。
李春生打个寒战,爹已入土,他还把这样的屎盆子往头上扣。李春生就像个煤气罐“嘭”地被点燃了,他“噌”地拔出藏刀,在檐灯的光芒里,藏刀发出一道凛冽的寒光。
黄拐子“嗤”了一声,啧啧啧,个驴日下的,长能耐了,提刀子老子就吓你咧?刀子也是你耍的?啧啧啧,以前老子只当你驴日的是个日囊,今儿才知道你驴日的还是头蠢驴,你也是给人拿刀子扎势的?!还反了你不成,不给你驴日的颜色看,你当马王爷三只眼哩。
黄拐子冲进屋,抄起门后的铁棍冲了出来。经常和人生事,黄拐子准备了一根可手的铁棍,一头极其锋利。黄拐子端着铁棍向李春生戳来,李春生躲开了戳来的铁棍。黄拐子太胖,又用力太猛,失去了重心,一个跟头整个人扑向李春生,压倒了李春生,黄拐子一声叫唤,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让李春生打个冷战,全身瘫软,他推开压在身上的黄拐子,看到手里端着的藏刀全插进了黄拐子胸膛,李春生慌乱拔出刀子,一股血喷了他一脸。
一切都出乎意料,李春生瘫坐在地上,休克了一般,他是来算账讨债的,再打折黄拐子一条腿,他带藏刀是用来耍横的,不是来杀人的,他真正要杀的人是黄梅英,不是黄拐子。黄拐子是自己扑在刀尖上的,可他能说得清楚?谁又相信他呢?李春生把手搭在黄拐子鼻子上一试,黄拐子已经断气了。接连抽了几根烟,他搜尽黄拐子身上的钱,又进屋撬了箱子,翻腾了一遍。
走向黄小兵家,满身的血腥味让他心里翻江倒海,李春生有点飘,翻墙时腿软得几乎爬不上墙头。来到黄小兵家门前,正要踹门,听到黄小兵和龚玉英在说他,黄小兵:那就是头瞎驴,推磨连蒙眼都不用准备,我姐那么水灵,是他娶的?那是要嫁城里人,要嫁大老板的,你看我姐生了明天,高山那么大的老板不照样娶她?龚玉英:高山是为了儿子才娶的你姐。黄小兵:你只知一不知二,像姐这样带儿子的寡妇多的是,高山过了多少个,都看不上眼,他是看上姐了。龚玉英:我给你说高山娶姐,主要是姐夫家没人了,明天是孤儿,没有后遗症。黄小兵:不管咋说,高山娶了姐,这是咱们的福气。龚玉英:我总觉得姐夫死了这信不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黄小兵:黑吃黑,敢张扬?我朋友知根知底,实实的,黑道上杀人能让你见尸体,电影上演的都学会了。龚玉英:唉,要说起来,不是你爷父刮地皮一样刮,姐夫家日子好着哩,你算算前前后后从姐夫跟前弄了多少钱?黄小兵:那是他自找的,跟他个苕爹一样,苕得连个眉眼都看不出来,不刮他刮谁?龚玉英:我总觉得这事不踏实,你给我说实话,姐夫的死是不是你编的?黄小兵:咋、咋成了我编的?龚玉英:人都说是你爷父编的。黄小兵:不说了,睡觉,睡觉,快脱噻。龚玉英:不说实话一辈子休想。黄小兵:你还长脸了……龚玉英:咋?你动我一指头我看看。黄小兵:好好好,我睡了。龚玉英:你爷父做得可够缺德了,姐夫不是个弱人,我看得出来,他要回来……黄小兵:呸,他回来能咋,不要说他一个,就是十个我也没看在眼里……黄小兵大叫一声:你用锥子戳我,这么长的锥刃子,你想戳死我呀,心这么狠。龚玉英:记得你赌过的咒吗?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要敢跟我撒谎耍心眼子,我就给你娃下毒,用锥子戳你娃算是轻的。黄小兵:我的姑奶奶,不编谎,高山能娶姐吗?咱们能有车坐吗?龚玉英:做这么缺德的事,就是给你飞机,坐上心里能安?黄小兵大叫一声:你还用锥子戳我?龚玉英:这么大的事你都敢瞒我,不戮你戳谁?
李春生抬脚就踹门,用尽浑身力气在踹,铝合金门窗发出地震时的哐啷声。走向黄小兵家,他没有杀黄小兵的想法,他依旧是来讨债算账的,黄拐子是自己扑到刀尖上的,没人会相信,他也心里无愧。这阵压在心底的杀气升腾起来,他起了杀心,要杀了这个杂种,千刀万剐了这个杂种,他可以骂他,侮辱他,但不能苕种苕种地侮辱他爹。
黄小兵吼着说妈的谁呀,狼撵到沟子上了。李春生说你先人。黄小兵一把拉开门说是你个二货,苕种,找死呀。李春生掏出一根烟点了吃着说骂吧,多骂一阵,错过这阵就没时间了。黄小兵说老子骂你了,你能把老子咋样?你不但是个二货,苕种,还是个软蛋,瘪货。说着一拳就打过来。李春生抬起一脚,就踢在黄小兵裆里。黄小兵弓腰嗷嗷大叫。黄小兵抬起腰来说你驴日的等着。李春生说老子等着哩。黄小兵也从门背后提出一根铁棍戳来,李春生一把攥住铁棍一扯,黄小兵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他又一脚踢在黄小兵的腰里,黄小兵嗷嗷大叫,冲龚玉英骂道你驴日还不搭手,看着让你爹把老子往死里打。龚玉英却屁股担在炕沿上嗑起瓜子来。李春生吃着烟,看着黄小兵从地上爬起来,黄小兵说你个驴日下的,你要能活过明天,我把黄字倒着写,老子让你明儿就去见你那苕爹。李春生火冒三丈,拔出藏刀,黄小兵扑通跪下了,说姐夫,你……李春生一刀捅进去了,说爷怕你说出让爷恶心的话来。黄小兵大吼了一声爹。李春生说他在去黄泉路上等你哩。
龚玉英吓呆了,她当李春生只是要揍黄小兵一顿,没想到他杀了他,清醒过来就往外跑,李春生大吼一声,龚玉英站住了,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地打着。李春生说知道我为啥不杀你灭口吗?龚玉英摇摇头。李春生说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们说话我听到了。忽然问你怎么就嫁给了这样一个人。龚玉英结巴着说我……爹和……他……爹一……样。李春生说另嫁个人活吧,他就是你的祸害,会把你卖了的。
李春生抽了根烟,说我走了,你就报案。龚玉英说我……不报……案你……快逃吧。李春生说你不报案,事情咋交代?龚玉英说这……么大……的风,天昏地暗的,我……也是高中生,知道咋说,你……快逃吧。李春生出门时,龚玉英说我……也没想跟……他过多长时间。又说黄梅英……也蒙在鼓里,她……啥都不知道。又说你……去……个没人烟的地方吧。
11
离开唐庙,李春生抄近路到了公路边。喷溅在身上的血沾上了沙子,牛仔衣硬如牛皮,他翻过来穿了。站在公路边,他手里拿着一张百元大钞拦住了一辆去省城的大卡车。跑长途运输的私营个体多,驾驶室里经常带客,收个生活费。到了省城,李春生吃了一碗烩肉,住进一家名叫艳阳天的小旅馆。尽管杀人的恐惧袭扰着他,但路上他还是睡了一大觉。他盘腿坐在潮而发散着怪味的床上,就像是参禅打坐,脑子里却一片懵懂混沌。眼界是很开阔的,朝阳斜照在那些历经风霜而略呈塌陷的参差屋顶上,近处园中斑驳的树叶和远处幽静的苍山交织成了一片。小旅馆开在城中村,城中村是城市的贫民窟,他曾在这里住过三年。虽然小旅馆经过装修改造,但周围的物景是熟悉的。熟悉的物景最能复原记忆。美国伊利·威塞尔说过: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做到拯救人类,那就是记忆。然而,恰恰是记忆彻底打开了李春生的复仇之门,两条人命在身,他摒弃了生的挣扎,宿眠在记忆深处的仇恨就被激活了,三年省城烙在他记忆上的那些黑点便跳跃出来。
他想警察对他的搜捕已经展开,即使龚玉英不把他供出来,黄梅英也会把他供出来。他不低估警察的能力,他不想被抓,即使抓了有活下去的可能,他也没了活下去的欲望,对这个世界,他已没有丝毫的留恋,这个世界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抹去记忆中的黑点。
李春生走了一个半小时后,龚玉英报了案。草鞋镇派出所的人和县刑警队的人陆续赶到已是早晨十点,两具尸首几乎给沙尘暴掩埋了。问询龚玉英时,龚玉英说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只听到风在尖叫。黄梅英是第二天才从外地赶回去的,警察问黄梅英有可能是谁干的。黄梅英只是摇头。因为黄拐子家的箱子被撬,龚玉英又说黄小兵身上有两万元。村民也说那爷父俩张狂得很,装着钱倒处放板(高利贷),肯定眼红的人多。折腾了两天,最后定性为谋财害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