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烙在他记忆上的第一个黑点是一个女人。就像那歌里唱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几年前,就是在29路公交车上,一个女人给了他刻骨铭心的羞辱。那时间他在建筑工地干活,住的地方去工地要乘坐29路公交车。29路车穿越繁华的解放大街,总是很拥挤。那天,上车后,他前面站着一个女人。女人不时看他一眼,皱眉头,捂鼻,一脸厌恶,就像他满身生满散发着恶臭的疮痍。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衣着时髦,丰乳肥臀,身上散发着浓郁的化妆品气息,他确有一种冲动,但他很清醒,努力往后扯着身子,保持着距离。他并没有注意到他挎包里露出来的瓦刀把随着车的晃动和人群的涌动,在女人屁股上一戳一捣。在十字路口,绿灯已开始闪了,司机想冲过去,却又临时改变主意,一个急刹车,人潮水一般涌动,他被挤得趴在了女人身上。女人一个猴子偷桃,一把薅住了他的家伙,声嘶力竭叫着抓流氓。正值夏天,他只穿一条很薄的裤子,那女人攥得很紧,他被攥得弓下腰去。女人那张嘴好生了得,吼叫出一番理论,车上的人被激怒了,砸他、踹他、抓他、唾他。女人还不依不饶,打了110。在派出所,他又被警棍狂揍。他只是牢牢记住了女人的“音容笑貌”,其他一无所知,他只能在公交上来撞她。
几天了,李春生像个城市观光客,坐着29路公交车上来往穿梭。然而,李春生不是在观光,十几年了,即使这三年多的游历他也再没踏足省城。省城变化很大,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熠熠生光,马路宽阔,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派繁华景象,但这与他已没有关系。可女人没有出现,十几年了,他知道变数很大,搬家了,单位挪地方了,工作换单位了,甚至病死了,毁容了,都有可能不再坐这路公交。
这天,李春生挤上车时,前面一个人操普通话训斥说挤什么挤,没长眼睛,讲点文明礼貌好不好,什么素质。李春生说你很有素质嘛,像个干部。那家伙说干部咋啦,至少比你有素质。
李春生本想从那家伙身边挤过去,可现在他不想往里挤了,就站在那家伙对面,直盯着看。雪白的半截袖,垂垂的黑裤,乌黑发亮的皮鞋,油头粉面,有些发福,李春生断定是个干部。打工,下窑,他不止一次见到过这样的干部耀武扬威地来检查工作。有一回,他去一个土烤炉前买饼子。他爱吃土烤炉烤出的饼子,饼子像鞋底,里面卷了小茴香和盐,主要是斤两足,又是死面的,耐嚼,抗饿,不像发面饼吃了消化快,容易饿,且价钱便宜。他买了饼边吃边端详那烤炉,烤炉极其简单,把汽油桶盖揭了,里面套上三四寸厚的泥土,装上炉齿就成了,和冬天套取暖的铁炉子一样。饼子就贴在炉壁上烤。饼子也简单,面和好,擀开,撒点盐,卷上茴香,再擀成鞋底样。生意很火,买的人不少。他也想置这么个炉子卖烤饼,这样的烤炉他置得起,只需要一个废汽油桶和一辆架子车。废了的汽油桶值不了几个钱,架子车家里就有。正想得入神,摆摊点的商贩一阵骚动,他还没看清状况,腰里重重挨了一下,他腰一软,趴在炉子上,炉子很烫,他的手立刻烫焦了一层皮。还没站稳,腰里又重重挨了一下,接着又挨了几脚,他倒在地上,往起爬时,一只脚狠狠地踩着他的手。人渣!给我带走。他抬头一看是一个干部。他说我咋了?犯什么王法了?没有人回答他,他被反剪着双手塞进车内。有人说科长这烤炉咋办?科长说砸了。他从车窗看到几个人推倒了那炉子,一会儿烤炉就被砸成一堆。在一间小房间里他们连审带问,直到确定他不是卖烤饼的,科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走吧。他说就这么走了?科长说还想待就待着吧。当时他竟屁也没放一个就走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妈就该有脾气!
李春生审视着眼前这个家伙,觉得很像那个科长,真是他?这么巧?他有了挑衅的欲望。他知道他们骨子里对他这样的农民工的鄙弃与不屑,他大张着嘴冲那家伙呼气,咳嗽,那家伙一手掩鼻,想挤到别处去,可他阻住了他的路,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他希望来一个急刹车,他会重重地踩在他擦得明光闪电的皮鞋上,会撞过去压在他身上,他要激怒他。正这么想着,就来了一个急刹车,他狠狠地踩在他的脚上,且全身放松压在他身上,那家伙立时破口大骂,你******瞎了。
一个人说李处长,好了好了,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李处长说我要他道歉,向这辆车上所有的乘客,向整座城市道歉。
毕竟是干部,不像一般人的吼骂,他运用极富煽动性的语言,就像领导讲话,借题发挥,上纲上线,站在维护城市文明的立场上,把一次公交车上的普通冲撞提升到城市文明的高度,演变成城市与乡村、文明与愚昧的标准演讲。干部进入了演讲状态,拿捏有度,大义凛然,还配有手势。看得出干部对自己的口才很满意,越骂越顺,口若悬河,理直气壮。他在激发人们的共愤,希望人们互动,在他看来公交车上所有的乘客都会站在他这一边,都是他的支持者。他甚至想如果不是车上太挤,人们一只手要抓住扶手,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要捂住自己的包或口袋,以免遭窃,定然会是掌声雷动。
李春生一声不吭,他恍惚了,这不就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女人吗,声音尖锐,频率极快,且话也是那女人的话。李春生一把从包里抽出藏刀,说演讲这么长时间乏了吧,好好休息休息。说着一刀捅进了这位李处长的肋间。
有人大叫杀人了,停车,停车。
车停了,所有人闪开一条通道,李春生下车时,又在另一个干部嘴上划了一刀,说你******是那种人。
十分钟后,警察赶到,凶手逃走,乘客不再恐怖,谈论起来,有人说这个李处长很有水平,那道理讲的,一套一套的,没重话,将来肯定能当大官。有人说太能说了也招祸哩。有人对警察说这案你们破不了,那是个厉害人,杀人时面带微笑。
120把伤者拉走后,警察质问公交司机为什么打开车门放走罪犯。
公交司机说你的意思是他杀的人少了?
警察说你啥意思?
公交司机说把他箍在车内,他提着刀,再捅死几个你负责?说话没个掌握。
公交司机不怕警察,何况那只是个小警察。
调查中警察没从乘客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说去几个人到所里协助调查。
人们纷纷散去。
公交车一车的人,没有见义勇为,更没有人拦阻,而是闪出一条路让他逃走了,而在警察的调查、记者采访中,因为害怕报复,有人躲避不配合,没人愿意描述凶手,又引发媒体的一番谴责热潮。
这天晚上,李春生寻找的那个女人在新闻中看到整个事件,公交上有监控,李春生离得太远,形象模糊,可场面和过程看得明白。录的音虽然嘈杂,但干部声音清晰。女人的父亲说不就是踩了脚,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公交哪有不挤的,人们坐公交为啥不说坐公交,而说挤公交?非要上纲上线,盛气凌人的。父亲还叫了一声巧思,你就是这号人,污辱一个人等于杀过这人一次,脾气要好好改改。巧思说我的脾气改得还不够好吗。父亲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万丈深渊啊。新闻报道重伤者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12
省城烙在李春生记忆上的第二个黑点是大马牙。大马牙真名叫马满钵,大马牙是他给取的外号,因为大马牙两个门牙像小铲一样,在他见过的牙中,马牙是最大的。大马牙坑了他八个月工钱,为讨回血汗钱,他已挨了几次打。那时候农民工进城刚刚开始,劳务市场一片混乱,欠薪、赖账很严重。大马牙说我有钱,但我就想坑你的血汗钱,你能怎么样。他就去告大马牙了,可人家要务工合同,要在大马牙公司打工的证明,要这要那要了一大堆,他一样也拿不出来,人家说那就受理不了。再去找大马牙,大马牙就使个眼色,几个人就揍他,说****的再去告呀。他最后一次找大马牙,大马牙说告我得有人,你懂不懂?有人才会有人受理,你有人吗?有人受理还得花钱,你有钱吗?球都没有你还耍牛×,滚,再往我这里跑,我就让你进去,妈的,反了你不成。进去他懂,就是关进牢房。他瞪着大马牙。大马牙说你不信?我的大哥大丢了,我报警警察就来了。不信?大马牙拍着大哥大说我可以说丢了呀,你说警察信你还是信我?他承认警察信大马牙,大马牙跟警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大马牙喝醉了,警车送回来都是常事。大马牙就是这么嚣张。李春生掏出了那把藏刀,大马牙笑了,哟嗬,耍刀子,跑到我这里耍刀子,知道人们把我叫什么?老刀子,为啥叫老刀子吗?就是老子的天下是耍刀子耍出来的。李春生手起刀落,半截小拇指掉在大马牙的老板桌上。大马牙脸唰地白了。李春生说以后你要提防九指的人。
去见大马牙,李春生去商场买了一身西装、一条领带、一双皮鞋,花去了一千块,这钱花得他心疼,他平时穿的都是几十块钱的东西。可是要找大马牙,他不这样装扮一番连大门都进不去。老板手下都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子。何况大马牙已成了大老板,在几天的找寻中,他知道大马牙已是什么劳动模范、十大杰出经济人物等。还得有一个手包,一看比一身西装还贵。他没买。一条小巷卖包的小店很多,跟去商场里款式一样,才二十块钱,就买了一个。他知道那是冒牌的,可有那身西装、那双皮鞋,谁又会说这包是假的呢?
然而,见大马牙并不像他想得那样,他一直走进大马牙办公室也没遇到一个人阻拦。大马牙办公室一片狼藉。大马牙躺在老板椅上,双目紧闭,一脸萎靡。李春生看了大马牙一眼,吃惊不小,瞬间有种不敢面对的恐惧感,因为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这么说吧,如果十几年前他见到的大马牙是个屠夫,现在的大马牙就是个吸毒者,这个曾经壮实肥硕的家伙如今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张皮了,只有大脸盘还肥腻浮肿,就像一个大柿饼,眼泡松弛,连眉毛都耷拉下来。他闻到一种非常难闻的气味,在当晚的日记中他写道:“那是一种死尸糜烂的气味,我熟悉这种气味,在下窑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闻到过这种气息,我以为只有人死了才会发出这么难闻的气味,没想到人活着也会发出这么难闻的气味。我以为那种气味是一种幻觉,被仇恨逼出来的幻觉,我揉揉鼻子,但那气味是真实的。”
大马牙抬起周围搐满核桃纹的眼睛看着他,说九指。这让李春生很吃惊,他竟然还记得他。大马牙笑着说坐,坐坐。他没有坐。大马牙说,是来要我的命的吧,那天你剁了手指,我就知道我逃不过你的刀尖,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尿了裤裆,我记着那泡尿。后半截话让李春生颇有些失落。
大马牙说包里装的是那把藏刀吧,我看看,我有一个手下,睡了我的女人,怎么处置呢?我就想到你剁手指的刹那,我也想剁他一只手指,我也买了把藏刀,可硬是剁不下来,就是割他的一只耳朵,也费了好大的劲。
李春生没想到自己真把藏刀掏出来,在递给了大马牙的一刻,他紧紧攥住了刀柄,大马牙把一条腿搭在桌子,高高抹起裤腿,他吓了一大跳,那哪是条人腿,完全是一条腌制过的胖胖鱼,生满了鱼鳞,散发出阵阵臭味。大马牙说闻到死鱼的味道了吧,糖尿病并发症,痛风晚期,癌变了,我都这样了,还怕我?
李春生把刀递给了大马牙。大马牙抽出刀来,说真是把好刀,还是以前货真价实啊,现在的东西真不如那几年的了。大马牙拿着刀子在老板桌上一下一下扎着,说欠你的是三千五百块是不?你不知道,前几年我财门大开,真是财源滚滚啊,我也清过一些赖账,可你没来,三千五百块算个啥,一百倍偿还你都不是问题。李春生说晚了,现在老子视金钱如粪土。大马牙笑了说是晚了,你看到了吧,整个满钵大厦贴满了法院的封条,要拍卖了,我倒闭了,知道我非法集资套进去多少人吗?数以万计。
来找大马牙的路上,李春生很困惑,不像见黄拐子的时候,他的目的那么明确,讨回自己的钱,废他一条腿。见到大马牙他该做些什么呢?只是讨回钱,剁一根手指?还是再干些啥?他不能明确。现在看来,他什么都不用做了,大马牙活不了多久了,就让他痛苦地活到死。
大马牙依旧把玩那把藏刀,说哎呀,没想到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
大马牙口里扑出来腐肉的气息熏得他头晕,他要走了,伸手要自己的藏刀,可大马牙用刀子点着自己的胸膛说杀一个人要来第二刀是非常痛苦的,我杀过人,因为没找准地方,第二刀手软得实在戳不进去,我放手了,结果就是他——一个我欠过账的人下的套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了。这里进去是心脏,你不用来第二刀,我也少受点罪。
大马牙站起来,走到窗前,说你说我这大厦,三十八层高,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会从这儿跳下去了,该是粉身碎骨了吧,世事难料,我建这大厦的时候没想过要从这里跳下去。说着把刀子递给李春生,你来得正好,我满足你的愿望。李春生接过刀子,马大牙忽然抓住他的手,把刀子捅进了胸膛,像死猪一样躺下去。李春生怒火万丈,在大马牙身上扎了几十刀。在日记中他这样写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非也,恶人将死也不善,还想着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