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李春生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这是这些天来他睡得最深的一觉。拉开窗帘,才发现夜里竟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世界还是很清爽的。黄昏的阳光透过蒙着旧尘的玻璃,一片昏黄。李春生点了一支烟。许多人临死之所以忧伤,烦躁,慌乱,恐惧,挣扎,是因为他还没有绝望,还没看到生命的尽头。李春生放弃了生的欲望,就看到了生命尽头的安详与优雅,他只是有些疲累,像一个长途跋涉者到达终点的那种疲累。
李春生走出小旅馆,他没有伪装,而是素面对人。从小旅馆出来,碰上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靓丽女子,芳香扑人。他知道她们是小姐,租住在城中村拉客接客,价钱比洗头房、歌舞厅、洗浴城便宜得多,因为她们直接交易,干吃净落,不用给这老板那老板提成。
雨后的空气清新潮润,马路上有些积水,城市的街巷很正,米黄色的阳光从西铺过来,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惶惑感。雨后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一个个托着长长的影子,就像一个个游魂。
经过上岛咖啡店时,他站了站,走了进去。里面光线黯淡,顾客不是很多,大厅隔成了一个个小雅间。一个女子坐在临窗的雅间,透过玻璃窗光线暧昧地斜搭在她的肩上和修长的黑发上。女子施了淡妆,五官搭配匀称,肤色白皙细腻,嘴唇自然红润,粉衣灰裙,随意得体,却又有些俏皮。女子可以说精致风韵,但能感到她那难以掩饰的冷傲,她连瞥他一眼都没有,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是她的。她专心把玩一杯红酒,摇晃转动着酒杯,握着酒杯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应该涂了油,随着手的晃动发出贼亮的光,划过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宫闱。他在斜对面的一个小雅间坐了下来,中间只隔着逼仄的过道。有一股淡雅的幽香,他知道来自这个女子。
上岛咖啡全国连锁,这几年他游历在不同的城市进过几家,音乐都是循环播放萨克斯管的《回家》,整支乐曲都成了片状的混沌,只有那女的手上的玉镯与石质的桌面碰撞出的声音是清晰的,像一个俏皮的音符。一首曲子短时间的循环重复,都会成为催眠曲,让人昏昏欲睡。
她是一个人来坐坐,还是在等人?
他点了一杯咖啡,一份牛排,一份比萨,店里又赠送了一份罗宋汤。才喝了一口罗宋汤,来了一个男人,夹个皮包,应该有五十岁了,从装束上看出不是老板就是官员。李春生听到男人一声压抑的亲爱的,手摸在女子的脸上,他们不是对面坐了,而是坐在一排,女子靠着男人肩膀,手从男人的裤腰插进裆里。李春生站起来呸了一口,骂了声晦气,站起来就走了。他很后悔到这个破岛上来了。
不远处有一家门面很小的面馆,李春生要了盘炒肉和腌萝卜皮,又要了半斤装的糜子酒。吃过喝过,在大街上走着。雨后的夜晚,有些寒意,但大街上依旧灯红酒绿。来自不同方向的光让他有了几个影子,他就像个车轮,每个影子都是一根辐条。街心矗立着不锈钢雕塑,给灯光照耀得颇为辉煌,雕塑极其抽象,不知道是什么玩意,雕塑的基座铺了大理石台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台阶折叠得像手风琴。
在宾馆的楼道里,他遇到一个女子,她冲他一笑,叫了一声哥。这一声哥让他浑身一抖,本已被他抹掉的省城烙在他记忆中的第三个黑点又浮现出来。他三十岁生日那天,三十而立,他却一事无成,他忽然感到忧伤悲凉,万念俱灰,他把自己灌醉了,半夜渴醒过来,屋内燥热难耐,他走出了小旅馆,在巷里遇上一个女子。女子叫了他一声哥,跟我走吧。他去了,却被设了圈套,他刚扒光衣服,就扑进俩小伙,因为他身上只有三十二块钱,他们羞辱了他,还羞辱了他的身体,更可恶的是他们当着他的面做事,那女子就像一只猫一样吱哇吱哇地叫,最后他们把一泡尿尿在他身上。对那个女子他已模糊了,只记得她名字叫花旦。花旦是戏角,他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名,小姐和作家、诗人一样都会有笔名。那场羞辱不比那女人和大马牙带给他的污辱,但是,后来他努力地忘却了,或者说原谅了,因为妹妹也做了小姐。
回到旅馆,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省台正报道着大马牙被杀的消息。如今的新闻可够及时的。新闻结束了,他翻开一本诗集,是年度诗歌精选,里面选了他的两首诗。宾馆的房间是隔出来的,隔音效果差,隔壁啊噢噢啊的叫唤声和床哼哼唧唧的吱咛声很夸张,这是典型的******,他有些烦燥不安。他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可那声音依然清晰地传来。他下了床坐到沙发上,那声音依旧骚扰着他。声音终于没了,他上了床,可又传来两个人的嬉笑怒骂声,继而又是夸张的啊噢噢啊的叫唤声和床哼哼唧唧的吱咛声,他跳下床抽出藏刀,却传来敲门声。他拉开门,是楼道里碰上的那个女子,她又叫了一声哥,说我能进来吗?还不等他应答,她便进来了。他闻到淡淡的奶味,他想可能是位正在哺乳期的母亲。
小姐还没走到床前,已经扒光了,当她回过头来时,看到李春生手里提着的刀和灯光下青灰阴森的脸,小姐吓坏了。这两年小姐被害时有发生,就在不久前她的一个姐妹还被人害了。浑身颤抖起来,她尖叫着别杀我,我没钱。因为靠近窗口,窗子开着,她越窗而出。
小姐的惊叫让李春生打个寒战,背起包就冲出门去。慌乱之中,那把藏刀落在小旅馆里。他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去五星级宾馆,司机说好几家五星级宾馆,你要去哪家,李春生说最远的一家。
这天晚上,李春生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她进门的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妹妹,说不定她们认识,且姐妹互称。我已原谅了我的妹妹。出生在我们那样的家庭,她能有什么样的出路。自古就是笑贫不笑娼。她把自己的生活改变了,下辈人的生活命运都将随之改变,她有什么错呢?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还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所写,说一个国家直接打出标语口号:牺牲一代少女,振兴我国经济。旁边还配有标语图片。倘若属实,一个国家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弱女子。对于小姐,我们不该以道德的眼光去看待,应该看她背后的、背负的东西。****妈,社会把我们分成了城里人和乡下人,这就为我们的生活贴上标签,城市文明让多少人受尽屈辱却不愿回到乡下?”
接下来的一天,李春生都在为那个小姐担心,他盯着电视新闻,而宾馆送来两份报纸,都没有相关报道。他住在小宾馆四楼,他想落下去该是骨头都碎了。李春生并没注意到他住的那间房正在旅馆正门上方,二楼升出个玻璃平台。小姐落在平台上,就等于从二楼摔到一楼,只是左大腿骨折,因赤身裸体,擦伤厉害。
14
紫金城别墅区在城市的西边,算算时间,黄梅英应该还没回城,人死了要过七七,头七过了才几天。但李春生还是来到紫金城别墅区。或许,黄梅英没有把明天带去,或许他们请了保姆带着明天。别墅区的门卫很敬业,李春生说了许多话,还是进不去。不过这难不住他,围墙不是传统的砖石砌筑,是高而粗的铁栅栏,通过铁栅栏就能看到高山家的别墅和门前的小院。明天三岁多了,会跑会疯了,不会总待在屋内,保姆会带到小院里来,会带到小广场上来。他到现在没见到明天,肯定认不出来,但保姆会叫明天。街上有卖望远镜的,他买了一架望远镜背着。他没别的意思,只想看看儿子,远远地看看儿子,也看看黄梅英,对黄梅英他已没有任何怨恨,倒有些悲悯,也是个不幸的人啊。他不会靠近他们,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命债,不想自己的罪恶伤及儿子和黄梅英。
然而,他看到了黄梅英,一身黑衣,戴着孝。儿子已经那么半截了,简直就是个小兔子,跑得黄梅英撵不上,明天明天地叫着撵着。他围绕着别墅区的栅栏,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儿子和黄梅英。他看到了儿子的笑容,看到了黄梅英的泪水。他的泪水流了下来。晌午了,他们进去了,应该吃饭,午睡。他在一家面馆吃了碗面,又来到栅栏前。靠着栅栏抽烟。黄梅英带着儿子出来,已是下午三点。仅仅一个小时,太阳斜过中天,就起风了,已是深秋,起风就有了寒意。黄梅英说明天,回家,感冒了要打针,就上不了幼儿园了,老师就不喜欢你了。于是他们就回去了。幼儿园、别墅,儿子现在的生活是他没有为儿子设想过的生活。
李春生回到宾馆,给李春天打了电话,李春天在电话里哭了。李春生在宾馆西餐厅订了餐,要了焦盐牛排、比萨、乌冬面,要了咖啡,还有一瓶红酒。多年不见,兄妹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们都没有哭泣。李春生一直抽烟,喝酒,喝咖啡,看着妹妹吃。妹妹用刀叉很熟练,叫服务员时很文明,他笑着。李春生给李春天讲自己第一次喝咖啡像喝茶一样,端着杯子喝,根本不知道要用小勺搅着喝。李春天咯咯咯地笑了,说我第一次喝咖啡不知道放糖,我还跟人说这么苦,还贵得要命。李春生觉得不好笑,但还是嘿嘿嘿地笑了。李春天说哥,你别老抽烟,吃呀。李春生说你吃,哥午饭吃得迟,不饿。李春天说那你点这么多。李春生说你多吃点。李春天说我减肥哩。减肥,这是城里人的日子。李春生笑笑说今儿就别减了。李春天说哥,少抽点烟,慢慢戒了去,城里人抽烟的越来越少了。李春生点点头。
李春天掏出一串钥匙说哥你去住吧,我还有一套房。李春生拿过钥匙,钥匙链很精致,上面有个小熊猫吊坠,钥匙磨得明晃晃的。他故作轻松把钥匙抛上去接住,抛上去接住。最后把钥匙递给李春天说哥还得出趟远门,得些时日,回来就去住。李春天说那你把这宾馆退了,今晚就住去,花这钱做啥。李春生说哥还约了几个朋友要见,等哥回来就去住。李春天说哥,我开了一家烟酒批发部,你经营吧,地段好,人气旺,收入挺不错的。李春生说哥知道,我去过批发部,春生烟酒批发部,我回来就经营。
为了轻松,李春生扯起过去的话头,他们说啊说啊,但都没说起黄梅英。李春天不知道怎么说,又觉得跟哥哥这么多年的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说让人揪心的事,她连明天都没提,反正哥哥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而李春生不想给妹妹增添心理负担,他倒想说说明天,最后也没说,他知道自己不说妹妹也会视明天为生命的。
李春生把一张卡递给妹妹。卡面除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其余全是妹妹这些年寄给爹的,他没有告诉妹妹这里面有她寄给爹的所有钱,那样等于是在妹妹的心中扎刀子。他也没有告诉妹妹爹临死说的话,只是说以后清明,回去给爹和娘上坟。李春天就哇地哭了。他的眼泪在汹涌,但他全咽进肚里去了。李春天说哥你装着,我不用。李春生说让你给哥存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李春天又把钥匙和一叠钱拿来,说哥,你拿着,回来就去住。李春生把钱和钥匙推回去,说我回来就去找你。李春天说哥,钱你带着,穷家富路。李春生说:哥身上还有钱。李春生说哥约的朋友到酒店了,你回去吧。李春天说哥,你的手机号我记一下。李春生说哥的手机号是外地的,等这段时间忙完,回来办了本地号就告诉你。事实上,李春生并没有手机。李春生送妹妹出来,拦下一辆的士,李春天哭着,上车时,李春生说春天,像春天一样好好生活。
回到房间,李春生就翻出通信录,给我打电话,然而我正在大山深处访贫问苦,这是我的常规工作。大山深处是没有信号的,即使科技再发达,也无奈大自然崇山峻岭的隔阻。他又给张啸打,通着,可没人接。张啸已在服刑。张啸中专毕业后,追求并娶到了一位局长的女儿,留在了省城,进入城建局,奋斗到局长之位,后来分管城建的副局长出事,他也受到牵连。自服刑以来,张啸只接固定几个电话,其余的一概不接,连信息也不看,遁世入禅一般淡定。李春生给我们每人各打过三次。李春生通信录里有我们的号码,我想他有过联系我们的念头。
这个夜晚,李春生写过十几页纸的诗,但最后他都一行一行地画掉了,只留下一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