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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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我与世界的距离(10)

黎明时分,李春生离开了宾馆。他选择走海子的路,去北京的铁路就从城市穿过,他沿着铁路走到郊外,但两次卧轨都让人叫了起来。再往前走,他看到了黄河,他放弃了卧轨,选择了投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希望黄河把自己带入大海。他沿着黄河一直走到黄河拐弯的地方,芦草飞雪,鸥鸟翔集,正值秋汛,黄河水汹涌混浊,他蹬上一个石嘴,抽了最后一支烟,纵身跳了下去。

李春生没有被黄河带入大海,两个小时后他就被打捞上来,黄河大桥桥墩之间淤积了大量杂物,交管部门在疏通时发现了他。李春生背的是户外防水包,里面还没进水。警察从包里翻出通信录,拔了李春天的号码。或许是包里只有书的缘故,警察只是把李春生当成了一个溺亡者或自杀者,并没跟近期接连发生的案件联系起来,倘若他们翻看包里的日记,也就不用再为破几个案件费心劳神了。

我是在回省城的路上,才知道李春生“没了”。电话是李春天打来的,她泣不成声,说志浩哥,我哥没了。我蒙了,说咋就没了?李春天又说我哥他跳河了。

我是在火葬场的殡仪馆见到李春生的。化妆后的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地躺在那里。李春天哭成了一摊泥。如果在别的场合碰见,我是认不出她的,自从她进城后我就再没见过。从小在我家出进就像出进自己家,她特别黏我,管我叫哥,我背她抱她,我娘还和她娘争说这是我的女儿吗,你看跟我儿亲的。见到我,她哭出了声,我多么希望她扑过来偎依在我的肩头哭泣啊,可她没有扑过来。如果是小时候,她受了委屈就会扑到我怀里来,眼泪涎水鼻涕肆意落在我的身上,即使是李春生惹了她。我们隔膜了,原因在我,不在她,我到城里这些年,没有给她一毫一厘的关怀,连打听打听她都不曾有过。悔恨像一把刀,剜着我的心。我跪了下去,泪水喷涌而出。张啸来了,李春天扑过去,偎依在肩头号啕大哭。张啸虽在服刑,但他做局长多年,关系四通八达,自由是有保障的。

我说要火化?李春天说火化。我说老家忌讳火化……李春天说那都是老家人的破规矩,城里人兴火化,咱为啥就不能火化,我哥一辈子想做个城里人,我给我哥买了公墓。我呃了一声,我想他或许更想回到张王庄,去过一个山民“风、花、雪、月”的日子。李春天又说过两年,爹十周年,我就把爹和娘一块儿搬到公墓里来。

我觉得最具中国文化精髓的一个词语是争先恐后,大街小巷半夜三更都能看到争先恐后排队的人。上天堂也一样,据说第一炉对死者活者都有诸多好处,为了能第一炉火化,李春天送出去了一万块钱达到了目的,司炉同意加班,提前一小时开炉。这还要偷偷摸摸,严守口风,因为第一炉是个领导。当那耸向苍穹的巨型烟洞喷出烟雾时,李春天跪了下去,我也跪了下去。那缕烟飘散在了城市玫瑰色的上空。

公墓依山坡而建,山坡百草萋萋,野菊花灿若星辰,山风贴着地皮刮过,软草匍匐在地,硬一点的山刺、冰草、蒿秆、芨芨挺立风中,把风划破了,就像丝绸从刺蒿上拉过,发出撕裂的声音。高一点的树被风压弯,柔枝抚地,强风过后,枝子又纷纷弹回天空,天空中不时有候鸟群向南而飞。

送走了张啸和黄梅英,我说春天,去我家坐坐吧,认个门,以后……李春天说哥,改天吧。我说春天,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就原谅哥,还把我当哥吧。我哭了。李春天说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哥的头七过了吧,咱们那里讲究,不过头七不能进别人家门,不吉利。我说城里不讲究这些。李春天说哥,咱们以前有过这讲究,还是讲究吧,我怕出事。我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小时候我老是摸她的头,但我的手最终落在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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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李春生是不是刻意选择了星期天去赴死。按老家人死了送七的习俗,每周的星期天,我都去送七,还有张啸、李春天、黄梅英,我们在李春生的墓前坐着。

李春天是李春生的三七过了来家里的,她带来了李春生的包,我和老婆都说去外面吃,春天说就在家里吧,外面吃得没一点胃口,我来做吧,老家的吃食,哥,小时候你可没少吃过我做的饭。要做顿老家的吃食还真不容易,因为老家的吃食多以杂粮为主,而家里没有杂粮,只能做顿土豆雀舌面。李春天要出去买东西,我说算了,以后吧,一个减肥的,一个吃零食的,你当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吃饭就是个意思。春天的土豆雀舌面做得很正宗,老婆大加赞赏,她不是恭维,她也是我们那一带出来的。女儿虽没说啥,但她吃了两碗。

吃过饭,老婆要上夜班,女儿要去补课,就剩我们,我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这些年不要说关怀,连打听她都没有,这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虚伪的。李春天说这几年我也想认个门,可是你们是啥人,我是啥人……我说春天,哥……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我******还有话说?还有脸说?李春天说哥,我给你说说我吧,你要还在村上待着,我不会给你说;可你是城里人了,我想给你说说。又说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

是啊,谁不需要倾诉呢?我有两个朋友,他们不信天主教,但他们会去教堂倾诉,可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你一倾诉他们不是笑你矫情,就是第二日传得沸沸扬扬。教堂是适宜倾诉的地方,他们说倾诉对人生大有裨益。

和所有做了小姐的乡下女子的经历没什么不同。李春天遇到的第一个老板是个北京人,他发现了李春天的美貌,说这丫头,卖相好。卖相好,老板怎么会轻易放过呢。因此她没干多久就走了。她换了几次活,老板都垂羡她的美貌,她只能一遍遍反复找活。活换得越频繁,越是挣不到钱,因为试用期工资很少,只给个生活费。她渴望挣到钱,她知道哥哥下窑了,那是挣阎王爷的钱,她担心啊,出个事她就把大孽造下了。她把自己的第一次卖了,做了小姐……我惊讶于她的坦诚,没有任何的掩饰和避讳,这需要勇气,我更惊讶于她冷漠的口吻,就如说着别人的事,暴力、虐待、抢劫、强奸……她遭遇的苦难远比我们对一个小姐想象出来的要多,而她只有自己扛着,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连个想靠的肩头都没有。她没有流泪。她需要这样的倾诉,她说爹发过毒誓不认我,哥发过毒誓不认我,我熬啊熬啊,我就像一个失眠的人,熬等天亮,他们认我了,我的天就亮了,可夜是那么的长,他们认我了,我的天亮了,可他们都死了,哥,你说我是不是家里的灾星啊,我挣钱就是为他们挣的,可他们一分都没花上,爹那么大的病,哥被逼得下窑,他们都不花我的钱,哥,你说我活得有意思吗?她哭了,我说春天……她说哥下窑那几年,我睡不着,睡着就做噩梦,我怕哥死在窑下,那就把爹的命要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我去找过哥,他不见我,我等他,他打我……哥没死在窑下,可他这么死了,哥,我不该出来,安安生生地给哥换个媳妇回来,哥也不会出事,咋活还不是一辈子呢……

我说春天,过了不惑之年,我也才活明白,这世上多数人走的路,都不是自己想走的路,但都在走,往尽头走,你在城里待了多年,也该是明白的。老家人信命,把一切都归在命上,以前我认为那是一种迷信,是一种无奈,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人活一世,哪有不无奈的时候,归到命上,还有啥想不通的,还有啥苦吃不下的。我摸了一下她的头,说春天,说到爹和哥,他在你肩膀放了担子。李春天说我知道,明天就是我的命。我说明天会更美好。

李春天走后,我迫不及待打开李春生的包。包里有十几本中外著名诗人作家的诗集、散文集,他亲自设计的三本诗集,一本是献给宫闱的,书名变化最大,《向缪斯致敬——献给宫闱》《献给宫闱》《灵魂的倾诉——致宫闱》《征服——致宫闱》,另两本诗集为《天堂阴影》《我与世界的距离》,有一本自己的散文随笔集,取名《尽头》,七本日记。李春生的日子记得很细,几乎每天都有记录。不了解他的人,读了日记就能看到一个鲜活的他。说我是个细详人,李春生才是个细详人,包里还有许多老照片,有我们从小学到中学的合影,几个人的合影,也有我们的单人照,许多照片不要说我保存下来,我连记忆都没有。照片后面有编号,想必他打算插于书中,因为他的诗和散文集有相当一部分写的是儿时的岁月。在摄于1980年8月25****的单人照背后写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与李春生君共勉。王浩东。

按老家人的说法,七七过后死者就在那世安定下来了。李春生七七这天,已是初冬,塞北的冬日无风便是好日子。我们躺在向阳的坡上,太阳暖烘烘的,张啸揪了一截芨芨在嘴里嚼着,说我是在应酬时见到春天的,一个老板带着她。那一刻是个啥感觉,就像一桶汽油迎面泼来,接着被点燃,我的心都着火了,那是在我们的房前屋后耍大的啊,见到我,春天掉头要走,老板火了,给了她一个耳光,那哪里是给她一耳光,那是给我一耳光啊。我把老板揍了,一酒瓶,老板头上开了一拃长的口子。回到家,我把自己揍了,我对着镜子扇自己,对着镜子骂自己,张啸啊张啸,大会小会上你讲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好汉护三庄啊,从小打群架你最爱说的一句话啊,你把羞先人当喝凉水啊,你威风八面,人五人六的,你毬都不是。第二天,我打电话叫来了春天,我说你有多少钱。她说十来万。我给李老板打了电话说你去买房吧。春天很聪明,她说哥,我想买门面房。这几年她也有几套房了。下一步的路我给她指好了,到别的城市去。这城市她待下去咋办?她得找对象,她得嫁人啊。

我说谢谢你。

张啸捣了我一拳说你有没有想过跟我打一架?我想过,不止一次,就像小时候为了一颗羊粪豆豆,妈的打他个头破血流。

我笑了,羊粪豆豆满山遍野都是,可当成为赌注,那就跟金银财宝一样有价值。在山野我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赢羊粪豆豆。

张啸说你们结婚为啥不请我?我当了大局长你买房为啥不找我?你的朋友圈子里为啥没有我……多了。就因为咱们之间你是本科我是中专惹出来两家不合那些烂事?在这城里,你看看我们张王庄出来的有几个人?

是啊,我是本科,张啸是中专,村上人是最现实的,有比较才有鉴别,于是便有许多话,说来说去全成了闲话,我们生分了,两个人生分了。

张啸说我们有杀父之仇吗?我们谁把谁家的祖坟刨了?我们谁把谁家的娃搡到井里了?你说我们到底谁把谁咋了?有多大的仇恨?我们一起长了整整十七年啊,他怎么就不找我们啊。

我说可我们也没找过他啊。

张啸长叹一声,说我们真******不是东西。

我们没有想到高山也来了。他们带来了酒肉,我们就在李春生墓前吃喝。

回去的路上,李春天说哥,我想把明天争过来抚养,他们肯定不会同意,高山就是冲儿子才娶的她,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说你还没跟你嫂子谈吧。她说没谈过,我哥七七没过,我哥又杀了她爹她弟弟,咋跟她谈唉,她也可怜。我想她读了哥哥的日记,我说确切地说,他只杀了黄小兵,但黄小兵也有人命在身,活着也可能是个死,你别心里这么想。李春天说有人命也该国家杀,他不该杀。她说哥,明天我一定要争过来,肯定得打官司,花多少钱都行。她掏出个卡递给我,我推回去说用不着钱,我先跟黄梅英谈谈,或许我们把事想复杂了。

七七过后的一天,我约了黄梅英,我先对她父亲和弟弟的死表示了不幸,黄梅英说我知道是他干的,我不会说出去,但我恨他。我说你爹是撞到刀尖上的,你弟……也有人命在身。黄梅英看看我,停顿了片刻说就是我爹我弟该千刀万剐,也不该他动手啊。他让明天以后咋活?我以后咋活?她哭起来,说今儿他的坟,明儿我爹我弟的坟,我这两个月一直在上坟,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人咋骂我吗?丧门星,扫帚星,呜呜……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是命。

等她平复下来,我说起明天,黄梅英说明天是我的骨肉,我不是后娘。我说春生……黄梅英说我知道你们的想法,明天就是春生的儿子,他就姓李。我说高山……她说我嫁他时说清楚,明天不能姓高,他也同意。又说我嫁高山就是为了明天能活个好人。我说那高山……她说高山娶我不是为了儿子,这几年结婚离婚的也烦了,他就想娶个老家的女人,单纯、实诚、守家,不像城里女人总想弄点啥,春生死了,他哭了。他不是人们说的小窑主,坏良心的那种人……

我想起李春生日记里的一句话:真相在真相之外,真理在真相之中。

注 释

[1]. 季栋梁,1963 年出生。自创作至今已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出版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从会漏的路上回来》,长篇小说《本命》《胭脂巷》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