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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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最远的是爱情(1)

杨 红 [1]

我老家在太行山的深处。那一带唤人,是依据人们居住的地理位置来的。我母亲说这是古意儿,祖辈就这么传下来的。她还打比方。比方我大姨是“南岭”,因为居住在南岭乡,是南岭乡南岭村第三小队的人。比方我舅舅是“县”,因为他在县里的古书院矿采煤的掘井大队第一小队做采煤工人。比方我母亲是“下村”,这是因为我们住在下村乡的原因了——我们其实是暂住下村乡的,后来我们就要搬家到比县还高一个级别的市,落户到市南关的捉马村了,到那时候,我母亲的称谓自然也就会提升了。多少年后,我大舅舅从台北寻回来,我们就叫我大舅舅“台湾”了。

这样一比方,就好了,“东北”就是我二姨了。虽一直没见过,可我早从这称呼上,知道我二姨是在东北了。

这也是我的精明。我妹妹就愚笨,有时候我说她:简直是“榆木疙瘩”——

她反倒扬起巴掌大的小脸脸儿,两只黑突突的小眼眼儿看着我,问:“甚?”

一副不争气的样样儿。我用指头肚儿,笃点笃点她的太阳穴,她的头就随我的指头肚儿偏一下。我叹一声,说:“不开窍呀,不开窍!”

依照以上的说法,就理出个头绪了。孰近孰远都看出来了,地区差别也顺带表达出来了。因行政地域不同,其中隐含的见识也浮现出来了。后来,我也看出来了,称谓依大不依小。如此,因了居住地,这个人就好似有了和居住地一般大小的行政权力和威严。

临近我们投奔“东北”的时候,又知道“东北”的叫法其实有点大了,或者说是过了,有名不符实的嫌疑。照理,“东北”也就是在属于东北的黑龙江省一个农场,叫龙镇,地图上只针尖儿大个点点儿,说不定还不如针尖儿大。可我母亲说:都“东北”、“东北”叫了这许多年,人家“东北”还大老远给咱兑钱、粮票、布票等金贵之物,邮木耳、蘑菇、榛子等稀罕土产,改就不用改了,心里清楚,也就可以了。

我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看窗外。那是多少年前的一个傍晚,窗玻璃外是连绵的太行山。山尖飘浮了一团团的火烧云。我母亲说:明儿个晴天,宜出行。

我和我妹妹慌慌展开我父亲留下的中国地图,在上面寻龙镇。我母亲缝一件粉地儿红花的袄。那是我的袄,只剩一管袖子了。听见我们乱嚷,我母亲抬起眼,饧了一饧,手捏一根细小针儿,在中国地图的东北端笃点笃点,说:雄鸡的眼眼儿,针尖儿大个点点儿,该是。

赶紧又低头缝纫,再顾不上说话了。我和我妹妹眼眼儿都盯着那张中国地图,对那个雄鸡的眼眼儿中间的针尖儿大个点点儿起了很大的敬意。

那就是龙镇哩!

那个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一段时间。我母亲也看出乡里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淡漠,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想试探一下,我父亲遗留下的恩威,究竟还余多少。她去寻新上任的乡领导,要他们再表一下态,看我将来到乡总机室当电话员的事情,还能不能落实,能落实多少?那个时候,寻一份工作,实是不易的,尤其像乡总机室电话员,这样上品的工作。

“他可都是红口白牙承许下的,咱倒要看看,哪个敢反悔——”

我母亲此刻是个小雀儿的嘴,看着硬僵僵的。她埋怨我:“多会儿才能长大呀?”

那个时候,我已经长得很可以了,衣裳都用各种花布接宽接长了好几截儿,我妹妹还拾穿不上,等得也急。可我母亲嫌我光吃粮食不长个个儿,看着远处,不住地叹气。

远处是太行山。那山一架架着一架,一摞又摞着一摞,没完。

还是乡政府看门的拐腿儿老赵有些远识。他劝我母亲,说:“看,杨秘书家里的,人家能做乡领导的那号儿人,都是修了好几辈儿,才修了那一颗脑袋瓜儿,灵得来,不是咱这号儿人能比的,看,杨秘书家里的——”

我母亲还是去寻乡领导了。新换的乡领导像是预先测算了,知道我母亲要去寻事,班子集体都隐匿了。我母亲立在乡大院的房檐下苦等,半日,才见王秘书打着半大不小的哈欠,睡眼惺忪从后院出来。乡总机室电话员小俊躲在后院的花墙后东张西望。小俊约莫二十来岁,梳两条齐腰大辫子。我想着以后要接替小俊做乡总机室电话员了,有些惶恐。

王秘书手里提了只竹皮暖壶,新崭崭的,上面用红漆喷了“下村乡”的字样。那个时候,下村也改新制了,由公社过渡到乡政府了。大到大门口的牌匾,中到竹棉门帘和桌椅板凳,小到竹皮暖壶和笤帚簸箕等物件,也都随之更新了。大凡可能,大小物件一律用红漆喷上了“下村乡”字样儿,鲜艳艳的,确是变换了时代风候的意思。不过,略注意一下,也就知道,人的模样和脾性还没来得及改,还留有旧制的遗风和做派。比如王秘书。

王秘书提着暖壶,扬着脸,一摇一晃只顾走。堵着暖壶口的木头塞子上,覆了亮晶晶的白金属片,在太阳下一闪一闪。大约开水灌得满了,抑或是暖壶瓶胆的质量好,严密,瓶胆内的热气儿疏漏不出去了。“嘭”一声,王秘书手里那个覆了白金属片的暖壶塞子一射老高,在空中画个圈圈儿,咕噜噜滚在我母亲的面前。王秘书知道我母亲瞧见了躲在后院花墙后的小俊,就不高兴了,黑封了脸,朝看门的拐腿儿老赵呼喝:怎么这乡政府重地,是谁也能进来乱的吗?

专意强调了一下“重地”和“乱”,不朝我母亲的脸脸儿。当初,我父亲当秘书的时候,王秘书还是个端茶倒水的小通信员,只管在我父亲屁股前屁股后,杨秘书杨秘书地喊,要请我父亲点拨指教的。当然,他在我母亲面前也是极殷勤的,殷勤得我母亲都没办法,躲着他。如今,他却也换了副不相识的嘴脸。我母亲是脾气犟上来,十头犟驴都拽不住的主儿。她气冲冲走出乡政府大院。

事先,我母亲安置我和我妹妹在乡政府门口一株槐树下玩耍,说她办完事,我们就去肉铺割肉,包扁食吃。我经得多了,对这话不全信,也不能不信。我妹妹听说有扁食吃,扬起巴掌大的小脸脸儿,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凡事落到“吃”上,她都信。

我母亲脸色铁青,直奔槐树下来了。未容我细想,我母亲一只胳膊夹住我妹妹,一只手拽着我,再次闯进乡政府大院,说我们孤儿寡母三个,要和王秘书兑命!

哎嗨呦——哭诉起来。偏我妹妹不知不识,大约为着没有吃上扁食不说,还罚站在这里,屈得慌,身板儿努着劲儿,拳头握着,口鼻大开却挤着眼,放足嗓门号起来,脑后两只羊角辫辫儿,一抖一抖的,极像给我母亲伴奏。

乡政府大院的门口,早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小俊躲在人后看。锁土媳妇儿挤在人前看。锁土媳妇儿额头顶了一个血紫紫的火罐印儿,瞪了风火眼,撇着嘴,一只脚尖儿点地,腿悬在空里不住气儿抖呀抖的,咔嚓咬一口手里攥的胡萝卜,也忘了嚼咽,腮帮子鼓出来老大的两块肉疙瘩,倒极像个饿兔子的吃相。我一年级的好些同学也都来看了。正是饭时,大家都端了饭碗,一边紧着往嘴里送饭,一边紧着朝我们看,倒像我们是专为他们佐饭,做戏说书唱曲儿一般,虽少几件器乐锣鼓助兴,也算一台清戏。我立在乡政府大院中央,羞臊得脸脸儿通红,眼眼儿没处看,只好低头看手指头。王秘书是早隐匿了。偌大个院子,只留拐腿儿老赵在走动。看着不像一回事,拐腿儿老赵一拐一拐走过来,又来劝我母亲。他将手搭个凉棚,附在嘴上,嗡在我母亲耳边,悄悄说:“看,杨秘书家里的,孩子这会儿还刚上学,你就是想叫孩子当电话员,也是十几年以后,她多少长大一些,能说个来回话,也不迟呀!看,杨秘书家里的——”

我母亲只好收了嗓音,脸蛋蛋儿挂了两行清泪,一只手拽了我,一条胳膊夹住我妹妹,穿过人群,走出乡政府大院。只听得拐腿儿老赵又在身后劝:“看,都散了吧,这年月谁都不容易,人家也是孤儿寡母的,看——”

这一场事端后,我母亲打定了主意,领我们下太行山,出山海关,到东北去寻“东北”。

“南岭”给我们打了二十多只白面鸡蛋锅盔,碾了十多斤小米,托“县”捎给我们的,说她小脚儿,不来送了,记住多多问候“东北”哟。

“县”送我们下了太行山。到郑州,“县”不能再送了。那时候,情形虽有些松动,出门还是需要证明的,若是几个人同行,也需要开证明,证明行者之间的关系。“县”的介绍信只开到郑州一段,往下去,是我们自己的路了,理该我们自己走的。不过,“县”还是想办法买了站台票。

“县”果然不含糊,扛了滴里嘟噜一串行李,进了站台不说,还挤上火车,帮我们抢了个座位。也不管其他人,“县”将行李强塞到行李架上,扭身就朝车门处跑。绿皮火车虎狼一样吼了几声,车轮咣当咣当动起来。我母亲急得跺脚,霸住嗓子喊:“快停下哟,还有人要下呢——”

她还当是在太行山,嗓门尖得极像是蝴蝶蝶儿在囟门前旋旋儿。

“县”瞬间把住要关的车门,身体向前悠一悠,老杆上荡秋千一般,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站台上。女列车员在“县”身后补一句:“不要命了!”

绿皮火车越来越快,“县”成一个黑点点儿了。那黑点点儿极像是浸过水的种子,要蓬发的样样儿。不似现在,“县”整个人都没了水分,只管往瘪里去。

我们——我母亲、我、我妹妹一行,准备在北京倒车,原本也要逛逛王府井,看看天安门,金水桥旁照张相,了了心愿。王秘书定然是居心的,竟少给我们开一张介绍信,我们就进不了北京城了。到此时,我母亲方才领教了一下王秘书的厉害,却再不能拿王秘书咋样了。

还是听了别人的建议,我们就在通州倒车。我母亲是第一次出太行山,见满眼都是人,早花了眼眼儿。她扛着滴里嘟噜一串行囊,拽着我和我妹妹,极像狼撵着屁股,不用走,都用跑,见火车就上,列车员都拦不住。如此,我们稀里糊涂去了天津。好在大方向没错。在天津火车站的售票厅排了一天一夜的队,我们娘儿仨轮流,结果还和人家一个女的狠吵了一架。人家那个女的提了只人造革黑皮包,极时新。我母亲原是问人家那个女的为什么插队。那个女的听她吊起老高的嗓门,极像是蝴蝶蝶儿在囟门前旋旋儿,人家那个女的就恼了。我母亲更恼,说:“俺在滴疙瘩儿,你这夯货在呢疙瘩儿,怎似个米虫虫儿疙涌疙涌只说疙钻(插队)?”

人家那个女的还是插到我们前头了。

最终没买到直达哈尔滨的票。我母亲又听了别人的建议,先买票到沈阳。在沈阳火车候车室熬了两夜,才搭上到哈尔滨的绿皮火车。

我母亲常说,体面女子是早起“三光”,头光、脸光、手光。迟起是“三荒”,头荒、脸荒、手荒。至于怎么个荒法,你仔细去想!

不见小俊和锁土媳妇儿吗?我母亲给我两个参照物。按说小俊是“三光”的代表,可邻家女人嫌弃小俊“浪煞”了。锁土媳妇儿是“三荒”。我母亲常背地里和一半个脾气合得来的,又说锁土媳妇儿手脚不甚干净——

我妹妹还小,我母亲对她没有多少要求,对我就不一样了。我母亲说:“你终究要当乡总机室的电话员,见天毛头耷煞,那还能是个电话员?”

搭上了哈尔滨至龙镇的绿皮火车,我的心略定了一定,知道这就可以到旅途的终点了。绿皮火车快开的时候,一对儿年轻人慌里慌张上了车,喘着粗气,落座在我们对面。女的满月脸,小眼小鼻厚嘴唇,身形丰满结实,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巴的髻儿。那时候,我倒是听过烫头这一说,电影里也见过,都虚。这回是实的了。女青年那髻儿似乱麻,毛糙糙的团成一团儿,打成结儿,纠缠在一起,极像是一撮狗尾巴草。女青年那面色也疲惫憔悴,睡眼惺忪的样儿。她手上戴了一副手套,没有看见她的手,单看她的脸和脑后的髻儿,该是我母亲说的迟起“三荒”了。

女青年不消停,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立起来,躁动得厉害。她不断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其实那行李约莫也就三五件,可叫她一取,那三五件旅行包就像后来流行起来的俄罗斯套娃,大的套中的,中的套小的,小的再套小的——套不完。我稍眼注意了一下,见她取下的旅行包是人造革的,两只都是黑色的。一大一小,一只是短把儿,一只长带儿。眼见得,那短把儿的是要提在手上,长带儿的则须挎在肩上。另有一只更大的黑色旅行包,皮革锃亮,双面的右下角都印着几座大洋楼。那几座大洋楼的样样儿看着有些眼熟,我却一时又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在梦境的深处见过,也是有可能的——那个时候,我经常梦各种怪异的梦,白天睁着眼眼儿,人还在,魂神却早出了窍,乱梦。我母亲说,那是白日梦,枉梦。

待看见那黑色人造革大旅行包上喷的白字“上海外滩”,我猛然回过神来。想着那女青年一只手提着大旅行包,另一只手提着小旅行包儿,肩上斜挎了长带儿小包儿的样样儿,心里抖了几抖,悬乎要喊出来:老天爷呀,不当活活的,这该不是从电影里走下来的人儿吧?

那人造革的包极像“县”说的故事里的百宝箱。女青年从里面摸出各式糖果,放在座位中间靠窗的小桌子上。那掉了漆皮的桌子,就有了很大的光辉。糖果纸花红柳绿的,也极像春天的太行山间飞来飞去的花姐姐——一种昆虫,大拇指头大小,头,眼,翅膀,连屁股尖儿都花剌剌的。看情形,那糖果的味道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我这样想一下。再看我妹妹,眼眼儿盯着花剌剌的糖果,只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