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青年略微思量一下,捡起一粒糖果,翘着蚕蛹蛹儿一般圆圆的手指,两只手反拧一下,一只甜腻腻的褐色糖果就露出来了。她的拇指和食指撑住糖纸的两端,小心将糖果送到旁边男青年的唇边。男青年白净面皮,鼻梁上架副眼镜儿,身板略显瘦弱,是该吃一粒糖果补补的。可男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头往后略闪了一闪,看看我母亲,又看看我和我妹妹,终究还是低头含住。立即,男青年一边的腮帮帮儿就鼓出来了。我想着他应该卷一下舌尖儿,将糖果也往另一边的腮下滚一滚才好,可他只管鼓着一侧的腮帮帮儿,不好好品尝。可惜那枚糖果了。我这样想。
起先,我们都不说话,看着窗外广袤的黑土平原。这平原和太行山的秉性极像,都看不尽。绿皮火车见站就停,路过大一点的站,我想着那男女青年该下车了,可他们没下。他们也不时用眼睛打量我们,大约觉得我们也该下车了,可我们也没下。车厢里的人渐渐稀疏了,绿皮火车也有些疲乏,越走越慢。我妹妹也早睡到云里雾里去了。女青年终于耐不住了,问我母亲:“你们从哪里来的呀?”
音调甜丝丝柔软软的,估计是那糖果润的。
我母亲大约没想到女青年会问她,有些紧张,缓了一下下,捏着嗓子,说:“下村。”
这是有了天津那一回吵架的经验。她捏起嗓子,想叫人家听懂我们的话。人家女青年学着我母亲重复一下,语调和发音都和我母亲一色,却没明白意思,就盯住我母亲的脸脸儿。我母亲只好又捏起嗓子说一遍。这一遍说得更缓。人家女青年又跟着学说一遍,语调和发音虽都和我母亲一色色的,却还是没听懂。坐在旁边的男青年来了兴趣,也看着我母亲。车厢里其他人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打瞌睡,此时也都看着我母亲。有几个男人,女人和小孩儿,还趴在座位靠背上,脸脸儿朝我们这一厢,专意看着我们,起了很大的兴致。
我母亲慌了,赶紧替我妹妹拢小辫子。我妹妹已经睡醒,手里捏了一粒花剌剌的糖果,翻过来倒过去看,还将那花剌剌的糖纸拆开,仔细看睡在里面的糖果,用舌尖尖儿舔一下,再舔一下。我撩起那粒糖果,一下塞到她嘴里。她倒是会吃,不辜负那糖果的甜意儿,咕噜咕噜的一会儿将糖果滚到这厢的腮帮帮儿,一会儿又将糖果滚到那厢的腮帮帮儿。
那糖果是女青年给她的。女青年也给我一粒,我忍了忍,摇摇头,拒绝了。不过,我还是冲女青年略微笑了一笑,没露齿的那种,算是回礼。我母亲很欣慰地看我一眼,又要报答男女青年的好意和车厢里男女投过来的关心,含糊说一遍。男女却还是没猜出意思来。这个时候,我才听出我母亲的话极像是太行山里旋起来的风,有股野劲儿不说,还没有风向。又似口里含了枚铜钱,青铜锈色斑驳沉重,直往下坠。好赖我上一年级,学过拼音,知道有普通话这一说,壮壮胆儿,替我母亲翻译了一下,大约声儿太小,引得男青年俯下身,几乎将头蓬在了我的脸脸儿上了。男青年耳朵贴过来,听见了,又直起腰,学说给大家。大家的脸脸儿就都舒展了,又知道我们都赶了六七天的路程了,过了七八个省的地界儿,眼里都是佩服。男青年很注意朝我母亲看了一下。我母亲低了头,脸脸儿红得似海棠花儿。
女青年又问了我几个问题。男青年就一次次俯下身,头蓬在我的脸脸儿上,耳朵贴过来,听了我说,又直起腰,学说给女青年。就这样说着,不知不觉赶了一大段路程,绿皮火车“咣当”一下停了,龙镇到了。男女青年帮着我们将行李提到站台上,还计划送我们的。我母亲害怕耽误人家办事,赶紧说自己认得路的。其实哪里认得呀。我们立在站台上,虽是盛夏,龙镇的风却凉习习的,大有秋意。几条黑魆魆的铁轨弯弯曲曲,极像一条条大蟒蛇。我们才刚乘坐的绿皮火车,极像是叫蟒蛇吸进肚里的活物,软塌塌地瘫在铁轨上。另有几截乌黑黑的火车皮,也极像蜕了皮脱了骨,瘫了。后来住久了才知道,火车只到龙镇,再往前便没有铁轨了,大约似人身体的血细胞行到了血管末梢,是个尽头。
天色渐渐暗了,风也紧起来。满眼都是平的,好似一望就望到了天边。远远看着有个飞蝇儿在动,半天还没飞过来,待看清楚了,才知道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那卡车越来越近,朝我们撞过来。我们一闪,那卡车“唰”一下就过去了,司机探出头,冲我们吼:“没长眼呀!”
都喜眉笑眼的,好不容易遇个人骂骂的那种样样儿。卡车极像一股风,“唰”溜出去老远,随后慢慢变小,又成了一只飞蝇儿,游在远方的天际。我母亲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那上面有地址,原本想问人,半天又遇不到人。我们扛了大包小包,走走停停,都醉漾漾的,脚底踩了棉花一般深深浅浅的,身子还在按火车的滚动有节奏地摇晃。直到六七天以后,这醉漾漾摇晃晃的感觉才缓缓弱下去,再弱下去。
终于,我们在龙镇医院的锅炉房见着“东北”了。“东北”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装扮得极像个医生,可手里握着一柄铁锹,正往一口巨大的锅炉里喂煤。长长的火焰从炉口蹿出来,要卷人。那炉口恰似我妹妹身量的长短和大小。我母亲朝“东北”叫声:“姐——”
“东北”手里的铁钎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了。她眼睛发直,嘴巴半开,看看大的,再瞅瞅小的,僵住了。原来,我母亲打的信还没到。“东北”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来。
落后,“东北”只好说:“先回家,再说。”
我母亲早撂下行李,抢过“东北”手里的铁钎,不停地往锅炉里喂煤。她的脸脸儿叫锅炉的火苗烤得紫红紫红的,很不好看。
天已经完全黑了,漫天的星星亮晶晶。草地里蹚出来的小径,黑油油明晃晃,极像蚰蜒儿。密扎扎的草没过了我的脖颈,淹没了我妹妹。草里窸窸窣窣,百虫儿乱鸣。倏忽有东西从草里蹿出来,大约看光景不宜,又蹿进草里去了。“东北”的一袭白大褂在前方撩来撩去的,我牵了我妹妹跟着。我母亲扛了滴里嘟噜的行李落后。
一直到一处灯光里,“东北”才停住,略等等我们,叹一口气,也不言语,又朝灯里去。原野上几排平房。我们朝最边的一排走。走到东头第三个栅栏围的小院儿,“东北”将手穿进栅栏缝隙,“吧嗒”打开里边的搭扣,抬开栅栏门,只管往里走。我立住,回头看看我母亲。我母亲扛了滴里嘟噜的行李,一头走,一头擦汗。
一股浓烈的来苏尔味袭来,这是我二姨夫在龙镇医院的药房做药剂师这一行的缘故。为着这一点,家里的来苏尔极像油盐酱醋一般,少不得。以后,我们身上,鸡鹅身上都染上了浓烈的来苏尔的味儿。人还不要紧,那鸡鹅倒都养出了洁癖。只要有哪一天,鸡窝鹅巢不撒来苏尔,鸡鹅们就都烦躁,吃吃不香,睡睡颠倒,肚里有蛋也不知道往窝里下,丢了魂儿的样样儿。
屋里灯火通明,枣红炕桌上摆了齐齐整整一桌菜,貌似还摆了一瓶红酒。碗筷酒盅也都摆齐整了。我们一进去,屋里几个人都愣住了。我们也愣住了。大家都愣住了。我说的屋里几个人分别是我二姨夫,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这几个是没见过的,另外两个见过,就是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男女青年。
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愣怔怔看着我们,一时没缓过劲儿来。倒是火车上遇见的两个青年男女高兴得叫起来,赶紧招呼我们炕上坐。我母亲的脸脸儿还是紫红紫红的,不知道那滴里嘟噜一大串行李该放在何处,就在地下转圈圈。还是人家男青年接过了行李,安置好了。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都叫了小姨,我母亲赶紧从天蓝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三个叠好的红纸包,递给我三个表哥,说是见面礼儿。我大表哥和二表哥很认真接了,唯独我三表哥接过来,不屑地往旁边的缝纫机上一放。我注意了一下,那缝纫机是我母亲常念叨的蝴蝶牌。
我母亲又看着两个青年男女,似笑非笑的——大概在思忖是不是也该给人家这男女青年个见面礼儿。我二姨夫看出了我母亲的心思,替她解围,介绍那两个男女青年分别是小郭和小刘。男的小郭,女的小刘。两个人均是上海知青,也才从上海回来。是回上海买结婚用品的,他们就要结婚了。
我母亲听了,赶紧说:“那好,那好!”
知道这关系远了,不用包红包了,很松了一口气。
小郭犹豫一下,叫我母亲兰花儿姐姐,因我母亲名叫兰花儿的缘故。小郭这样一叫,影响了小刘。小刘就也叫了一声兰花儿姐姐。这一叫就定了基调,我母亲就成了人家俩的兰花儿姐姐。可人家俩又叫我二姨夫和“东北”是叔叔阿姨。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又叫人家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我们,我和我妹妹起先叫人家小郭叔叔和小刘婶婶。小郭倒也意见不是很大,人家小刘捂了嘴哧哧笑两声,脸脸儿有些变了颜色,说:“阿拉有那么老的吗?”
我们一时也慌了,赶紧又改口,随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也叫人家俩是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
一时乱得不行。谁曾想,更乱的还没来哩。
三
大老远跑龙镇,我母亲好似专来做生活的。清早天未亮,她蹑手蹑脚起来,进进出出不消停。待大家都起来,她鸡喂了,鹅放出去了,屋收拾齐整了,院扫了,篦子上早卧了一窝白生生的馍馍。我二姨夫去后院菜地摘黄瓜,发现菜地锄过了。“东北”去院前柴火垛的鸡鹅窝里收鸡鹅的蛋,见原来乱堆的劈柴也码起一人多高。我们都围了炕桌吃早饭,我母亲又在院子里洗一堆衣物,多是我二姨夫、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还有床单等物。后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寻出两只白铁皮水桶,一根竹扁担,要去担水。“东北”叹口气,说:“管水的人还没上班呢——”
她才进屋来,偎坐在炕边,吃了半个馍馍。白菜汤早喝完了,她喝了两口水,又赶紧收拾碗筷,去厨房洗刷了。“东北”没了办法,说:“兰花儿,你娘儿仨稍歇歇,去转转吧。”
我母亲口里紧紧答应一声,却早担起铁皮水桶。恰这时候,小郭哥哥来了。小郭哥哥说他刚才送小刘姐姐到路口,顺带过来看看。原来,小刘姐姐在三公里做卫生员。小郭哥哥是中学老师,现在正放暑假。小刘姐姐其实是认了“东北”做干妈了。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龙镇过得体面点儿的人家,都认知青或是做“干儿子”,或是做“干女儿”。小刘姐姐原在龙镇医院药房和我二姨夫学徒的。“东北”没有女儿,就认小刘姐姐为“干女儿”。因这一层关系,小郭哥哥也和“东北”一家亲近了。
见我母亲要担水,小郭哥哥早去邻家借来一副铁皮水桶,套进一副铁架子里。那铁架子中间焊了一道横梁,两边焊成四方形的样样儿,正好稳稳放进两只水桶。小郭哥哥将窗根下一辆加重自行车推到院子中央,又将套好白皮铁桶的铁架子架到自行车的后座,冲屋里我三表哥喊:“小三儿,拿车钥匙和水票——”
我三表哥正趴在屋里缝纫机上写作业。他其实没写什么,嘴里叼支铅笔,眼眼儿越过窗台前一盆玻璃翠儿,瞄我们。那玻璃翠儿开了指甲盖儿大小的粉花儿,晶莹娇媚。
我三表哥去炕头的小匣子翻了翻,拿出一把钥匙,另有几张红红的水票,向我招手。我赶紧跑过去,接了车钥匙和水票。那钥匙上拴了一朵不大的粉塑料花儿,看得人眼眼儿热。我三表哥又着我和我妹妹提了茶壶和暖壶。
小郭哥哥将我和我妹妹并排放置在自行车的前梁上。他推着自行车和我母亲厮跟着。邻居男女见了,就知道是仙花儿她妹妹和她的孩子们了。这个时候,我也才知道,“东北”的名字叫仙花儿。可自打我第一回见“东北”,就不曾见她有一丝仙气儿。她的头发稀疏,颧骨老高,眼睛大归大,可大得无神。她走路有点扭捏,我母亲悄悄和我说:“你‘东北’二姨原是缠过足的,解放妇女那会儿,放开了。”可“东北”不承认,说:“哪个多嘴说我缠足了?”极像要追究的样样儿。我赶紧闭住嘴了。
我和我妹妹还未缓过来,都醉漾漾的,坐在自行车上,身子也只顾按火车的滚动有节奏地摇晃,故而,也未细看沿路风光。水房在厂部,早排了一长溜队。我们分别买了两担四桶冷水,一茶壶和两暖壶开水,往回返。小郭哥哥还将我和我妹妹并排安置在自行车前梁上。他一手拎一只暖壶,架住车把,骑上自行车,稳稳朝前去。我母亲担了一担水,手里提了茶壶,迈开小碎步,扭着腰肢,一路跟过来。清凉的风吹起我母亲的短发,吹起她的天蓝布褂子,吹起她的宽腿裤……她整个人儿极像飘起来的一朵云彩。
小郭哥哥一只脚挂在自行车的脚蹬上,一只脚蹬地,原本是等我母亲的,不想我母亲一闪就闪过去了,那腰肢早扭得成了一枝花儿了。一路上,我母亲未歇肩。她换肩,换肩的时候,照样迈着小碎步,扭着腰肢朝前走。她手里的茶壶换到另一只手上,歇下来的一只手略护住扁担。担水的一侧肩稍稍送一下力,那扁担就旋起来,两只水桶极像风车儿,也缓缓转起来。扁担两头的铁挂钩略往外往上张开了,前头的那只水桶就悠到了后头,后头的那只水桶也就悠到了前头。扁担也早换到另一只肩上了。桶里的水依然平展展的,一滴都未溅出来。我母亲约莫换了三四回肩,就回去了。小郭哥哥两只眼眼儿瞪得铜铃大,看得都忘了蹬自行车。
我叫了声:“小郭哥哥——”
小郭哥哥略略回了魂儿,问:“你们的妈妈平时都这么挑水?”
我暗自得意,脸脸儿上却不露出来,不松不紧点了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