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26087900000096

第96章 最远的是爱情(3)

回去,我母亲又做了许多生活,看看小郭哥哥等着,才又和了面,饧上,说要给大家吃扯面。这是好饭,最能看出女子的能与不能。我母亲扯的扯面,细又匀,一根根晶莹剔透,滑润香甜,吃到嘴里,仿佛将夏收时节,金穗摇曳、麦浪翻滚的光辉景象,都一并领略了。以后,小刘姐姐一从三公里回来,就要来专吃一顿扯面,才算完事。

小郭哥哥领我们看了学校、厂部、电影院等地方。学校都放假了,校园静悄悄的,野草长了一人多高。草里窸窸窣窣有不少虫虫儿在唱。场部是个二层小红楼,那里的人都有官样样儿。电影院门口贴了几张旧海报,空地前落了许多麻雀,看着清冷。逢有电影,就热闹了。小郭哥哥这样说。我妹妹听说放电影,高兴得只叫唤。我母亲只是听小郭哥哥讲,不言语,勉强笑一下,算是支应。

电影院后面有一大片树林,小郭哥哥说是一片红松。他蹲在地下,在厚突突的落地松针里翻几下,翻出几只松核桃给我们看。那松核桃大拇指大小,紫红紫红的,上面的鳞片都张开了口,松籽都落了,偶尔有个松籽藏在里面,极像个娇娃儿。密匝匝的针叶儿将阳光分割成细碎的金光。我抬头看,小郭哥哥的脸上都是碎碎的金光,心里突然就泛起柔情,恨自己长得太慢了。小郭哥哥的眼眼儿直直地看着我母亲。我母亲手心放了一粒松核桃,她只顾看着那松核桃发癔症,眼眼儿亮闪闪的,极像泪花花儿。

末了,我母亲叹口气,说:“该回了。”

脸脸儿阴阴的,眼眼儿里都是忧愁。我们走出红松林。小郭哥哥背着我妹妹问:“红儿,青儿,你们觉得龙镇怎么样?”

我妹妹伏在小郭哥哥的背上,早歪头耷脑睡着了。我想想,说:“极像三花脸脸儿。”

小郭哥哥就笑了。我这么说,是有缘由的。我母亲总说我扫的地,东一下西一下的,是画三花脸脸儿。就是没扫干净,疏漏了许多的意思。龙镇的房屋极像是扫帚过后的疏漏物,东一片西一片的。不是三花脸脸儿,是甚?

“东北”家住的其实不宽敞,就是里外间。外间铺了水泥地,一架炕上铺了油光纸,炕边也围了油光纸。炕后架了个柜子,里面放置夜晚用的被褥。一日三餐要上炕,围着小炕桌吃饭。吃完饭,收拾完毕,我二表哥就趴在炕桌边写作业。我二表哥刚上初一,是小郭哥哥的学生。可他不怕小郭哥哥。

外间窗前是那台蝴蝶牌缝纫机。缝纫机上套了一个布罩子,上面绣了一只跷腿腿儿的鹤,孤傲得厉害。这是我三表哥的地盘,他即便不写作业,也不会让出缝纫机的。他上小学三年级。待他上了中学,小郭哥哥就也是他的老师了,他也不怕小郭哥哥。缝纫机前的窗玻璃上挂了一段钩针钩的白帘子,貌似几朵牡丹花的图案。从外看,窗玻璃后那一段钩针钩的白帘子里的世界,如梦似幻。我大表哥初中已经毕业,在三公里当农业工人,平日住在三公里,周末就和小刘姐姐一起回来了。

“东北”家贵重好看的物件儿都摆在外间,但凡人一来,先进外间,往炕头坐,故而,外间是卧室也是客厅。我们来了,“东北”一家就住外间。我们住里间。从外间穿过窄溜溜的厨房,和外间对应,是里间。里间只外间一半大小,炕也只有外间炕的一半大小。里间地下是个菜窖,秋天收的土豆白菜等都放在菜窖里。菜窖上搭了长条的木板叫时间抹擦得油光光的,倒也另有风致。里间背阴,不见阳光,常年有白菜土豆和霉味混合起来的复杂气味。一扇窗户正朝菜地。我们去的时候,菜地里结了豆角、茄子、黄瓜、西红柿等新鲜时令的菜蔬,花红柳绿的,煞是好看。菜地的远处,是一条公路,汽车极像甲壳虫,一只一只往远爬。再远处就是绿油油一片树林,那树林隐隐约约,极像是长在天边,和翻滚的白云连在一起。

只要寻个人儿,成了人家的家属,就可在龙镇安家,户口也迁过来。你娘儿仨将来可就都是农场职工,都变成拿工资的人儿了。“东北”给我们描绘出很好的前景。可每天夜半,总有一股凄凉压抑的声音,唧唧啾啾入得我的梦来。起先,我以为是窗外菜地的虫虫儿,为即将过去的夏天哀鸣悲唱,后来才听出来了,原来是我母亲在抽泣。白天对着人,我母亲的脸脸儿可总是笑盈盈的。

“东北”的人缘儿极好,左邻右舍努着十二分的劲儿,帮我母亲这个“可怜见儿的女人”。邻居家的女人们领来各色男人叫我母亲相看。这些男人有胖有瘦,有高有低;有虎背熊腰的,有溜肩细腿的;有的是一头黑发,也有的谢了顶;上至退休的农场老工人,下至正值壮年的农场干部,都有。小刘姐姐也领回来两个老工人。

多是我母亲相不中。相到最后,“东北”恼了,说:“兰花儿,其他咱就不说了,你看看你身后那两个小拖油瓶儿,你还能挑吗?小郭那样的,人家是落草的凤凰,迟早是要飞的!你想也别想,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哩,在这龙镇经营多半辈子了,可万丢不起这人,败不起这兴!”

我母亲红着脸脸儿,不言语,只顾低头在炕上穿针引线做生活。我母亲在缝被子,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结婚用的新被子。杭州绸缎的被面,一面是大红的龙凤呈祥,一面是凤衔牡丹的翠绿,还有百子嬉耍的鹅黄面和双鱼戏尾的宝蓝面。她将缝好的被子一概留个角。我母亲是未亡人,“不全欢儿”,故而专意要在缝好的被褥上留个角角儿,待“全欢人儿”收煞。“东北”就是那个“全欢人儿”。

恰这个时候,小郭哥哥来了。小郭哥哥立在地中央,看着我母亲飞针走线,木憨憨的。我母亲知道是小郭哥哥,却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朝小郭哥哥的脸脸儿。“东北”一并将脸色也给了小郭哥哥,说:“小郭,这会儿要收麦了,小刘哩,在三公里,见天忙得脚后跟敲后脑勺的,这结婚的事儿,你要多操操心,才是正理儿呀!”

小郭哥哥没意没思,走了。这里,我母亲的脸脸儿反倒煞白煞白的。

我约莫也猜出一些,暗自对我母亲起了些警惕。

这事情还不算完。有一天,小刘姐姐突然不顾体面,一路哭着跑进来。我们当时正都围着炕桌吃晚饭。恰是周末,我大表哥也赶回来了。他是和小刘姐姐一起回来的。小刘姐姐回了新家。小刘姐姐的新家安置在农场中学,小郭哥哥的宿舍。

小刘姐姐疯了的样样儿,将手里的一个绿皮笔记本甩在炕上,一屁股坐在缝纫机旁的杌子上,泪花花的。“东北”赶紧起身,看住小刘姐姐的脸脸儿,问:“刘儿呀,咋了?这是咋了,你倒是慌慌地说呀?”

我二姨夫也放下碗筷,拿出药剂师的做派,问:“那哈,是山参是黄芩,是四环素还是******的,那哈,你倒是说说看吗?”

小刘姐姐嘟嘟哝哝,含糊不清地说:“这日记里,白纸黑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阿拉还有什么好说呀?”

我大表哥随手拿起那个绿塑料皮儿的日记,翻开要看,就见小郭哥哥一头闯进来,劈手夺过我大表哥手里的日记,护在胸前,脸脸儿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很不好看。我母亲恰从厨房过来,端了一大盆的白菜汤。看见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还假装挤出一丝笑意,落后看情景不对,木憨憨立在那里,手里的菜汤盆一下翻了,菜汤溅了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一身。小刘姐姐气极了,起身跑出去了。“东北”冲我母亲翻个白眼,压着嗓门恨恨地说:“看你做下的好事!”

又狠跺跺脚,对木憨憨的小郭哥哥喊:“还不去寻回小刘来,出了事还了得!”

事后,大家也都知道了,其实,小郭哥哥的日记也没记什么出格的事。他只是写了我母亲担水的姿势,在电影院后面红松林的事,还有就是我母亲给他们做新被子时的样样儿。还数我二姨夫是个明白人,说:“那哈,左不过是用了一些文学性和艺术性的语言,稍稍夸张了夸张,不然,能叫知识青年?那哈,小郭又是语文老师,不写花哨些,怎么教学生写作文呀?那哈——”

我母亲知道小郭哥哥在日记里记了她,头越发地低下去了,尤其见了小刘姐姐,简直就抬不起来了。小刘姐姐却道歉:“都怪阿拉心眼儿小,兰花花儿姐姐你可不要太计较哟——”

小刘姐姐总是叫我母亲兰花花儿姐姐,听着极像口里含了大白兔奶糖,甜嘘嘘的。

“东北”说:“赶紧结婚吧,结了婚,就不用叫我这么操心了——”

小刘姐姐就扳住“东北”的肩,脸脸儿凑过去,娇痴烂笑。

麦收正式开始了,小刘姐姐和我大表哥忙得顾不上回来了。据说早晨三点就要起床到麦地,黑夜十二点还完不了。大家都倒班,歇人不歇工。这一天,我母亲捏了白菜猪肉扁食,特意多捏了。原说要我二表哥骑自行车送到三公里,犒劳一下小刘姐姐和我大表哥的。可我二表哥决定高中上木工班。他找了一堆木头,又是吊线又是拉锯又是眯起眼眼儿,看一块木头刨得平不平,要学着打高低柜。我三表哥依旧坐在窗前的缝纫机边,说作业没写完,嘴里叼了支铅笔,又不赶紧写。“东北”就和我母亲说:“兰花儿,你去送一遭,凑住给小刘也赔个不是,人家个女知识青年从大上海跑这北大荒,不容易——”

我母亲赶紧收拾齐整,领了我和我妹妹出了门。我们虽都不会骑自行车,“东北”还是叫我推上。车把上挂了两只网兜,装了几只青翠碧绿的黄瓜和红透透的西红柿,都是刚从菜地摘的。车后座夹了两只铝饭盒,装了扁食。另有一只木制捣蒜罐儿,一只木制捣蒜槌儿,虽疙里疙瘩也不甚好看,却也勉强能捣个蒜——是我二表哥学木匠的首件作品,这会儿该叫处女作。还有三两朵老蒜,一小瓶陈醋,专意备好,蘸扁食用。“东北”还安嘱我母亲,回来带些水萝卜,说三公里他们种的水萝卜是有名儿的好。

北大荒这地方大了去了。上了公路朝北走,都是双数为地名儿,二公里、四公里、六公里、八公里、十公里等。我们往南走,都是单数。三公里、五公里、七公里、九公里、十一公里,以此类推。公路两边的麦子都熟了。收割机极像是小甲虫,在金黄的麦田里爬来爬去的。人影儿跟在收割机后摇摇晃晃,极像辛勤劳作的小蜜蜂。公路两边开满野花。我母亲只准许我妹妹采了一朵指甲盖儿大小的打碗花儿,插到她的小辫子上,说:“有个意思就行了,那花儿也有情有义的,专意开给咱们看,不要坏了人家吗——”

公路空荡荡直突突的,半天才有一半辆大卡车从公路经过。我手把自行车,左脚蹬住左脚蹬,右腿跨进横梁蹬住另一只脚蹬,在公路上拐来拐去,一跨一跨学骑自行车。我妹妹看得眼眼儿热,也闹着要骑。我一时兴起,一只胳膊拎起她,放在横梁上。我母亲口里说:“慢着哟,看跌——”

话没说完,自行车一歪,倒了。我赶紧去扶自行车,查看一番,好在自行车完好,车把上网兜里的黄瓜西红柿完好,车座后的铝饭盒也完好。捣蒜罐儿,捣蒜槌儿,三两朵老蒜,均完好。就那一小瓶陈醋上粘了些泥土,我薅了一根草叶,擦干净了,也就完好了。只我妹妹摔出去老远,滚几下,跌进路边的沟里不见了。幸而沟里没水,都是柔软的野草和好看的野花。我和我母亲跑下沟,拨开草,只见我妹妹木憨憨,仰面朝天躺在花草里,眼眼儿直瞪瞪的。

我母亲抱起我妹妹,见她的额头和鼻尖尖儿都擦破了一层油皮。掀开她的花褂子看,倒是没伤,只是两只小手的外掌擦破了,洇出红红的血珠儿。再掀开裤腿儿看,两个膝盖儿也擦掉一层油皮,洇出红红的血珠儿。待查看完伤势,我妹妹约略明白了些,张开嘴巴,哇——哭起来了。

我知道她这一哭就收不住了,一边给她揉伤,一边护住头撅起笃腚,等我母亲踹我。我母亲坐在沟里,搂住我妹妹叹口气,没顾上收拾我,说:“娘唱支歌儿,青儿就不哭了,啊?”

我其实早不叫她“娘”了,改口叫她“妈”,这样就可以略去一去我们口音里,从太行山上黄土高原带出关外的那股土腥气味儿。

我其实也害怕我母亲唱歌。她唱的歌倒也不难听,可就是也有股太行山黄土高原的土腥气味儿。万一叫人家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这样的上海知识青年听了,会怎么看?当年,龙镇的知识青年多以上海为主,有些已经办了回城,有些正在办。比如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就正在办。因为结了婚就不好办了,所以他们的婚事是秘密筹办的。

我母亲略清清嗓子,要开唱了。我赶紧从沟里立起来,撑长脖子左右看看。公路两边收割麦子的工人都还远,大约不要紧的。可公路一头似有个人,骑着自行车朝我们这厢赶过来了。我想提醒我母亲,专意咳嗽两声。我母亲反倒是扯开了嗓音,不管不顾唱开了。我也没办法了,只好又蹲下来,假意给我妹妹揉伤,心里盼着那个骑自行车的人,不要注意我们,就好了。

我母亲一开口,就颤悠悠将嗓音高遥遥地挑出去,那歌儿一下子飞上天空,随风摇曳:

青线线——

蓝线线——

蓝个莹莹个采儿——

生下一个兰花花儿——

实实的爱煞个人——

一朵白云悠悠地飘过来,我母亲的歌儿滚一滚,跃上白云,翻几下,悬了一悬,又往更高处去了,极像是游弋在空中一段细细的丝,叫太阳碎碎的光弹拨得金亮亮的,要断不断揪扯着人的心……也不知怎么着,我的心颤悠悠突然就这么放了出去,随那歌儿盘旋着往高再往高,飘呀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