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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最远的是爱情(4)

终于,天上那朵白云载着我母亲的歌儿远去了。我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脸脸儿上有两柱儿冰凉凉的东西,极像是涌动的毛虫虫儿……我其实也知道不是毛虫虫儿,赶紧用衣袖在脸脸儿上拂了一拂。我母亲也用衣袖在脸脸儿上拂了一拂,搂着我妹妹立起来。她衣袖拂过的脸颊隐约有些泪痕。我替她拍拍笃腚上的泥土,我们相互推拽着爬出沟来。

沟边立了个人。那人逆着太阳光,极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直杵杵定在那儿。可我还是认出,那人是小郭哥哥。小郭哥哥的自行车停在路边,车把上挂了两个花网兜,里面装了水果和点心。后车座上也挂了个花网兜,装着水果罐头和肉罐头。他也是去看小刘姐姐的。

小郭哥哥接住我妹妹,放置在他的自行车梁上。我推起自行车,又重新跨住两只脚踏板,一跨一跨朝前走。我母亲跟在后头,低着头,犯了很大错的样样儿。一直到三公里,大家都没言语,但是,一路上,小郭哥哥两只眼眼儿一直黏着我母亲。

三公里是一排平房。大家都去收割麦子了,只有两个家属在东头的灶房忙着做饭。小刘姐姐住在最西头一间。我们放好自行车,将东西才拿下来,就见小刘姐姐气喘吁吁跑回来。她背了个画了红十字的卫生箱,说是回来取碘酒和胶布的。小刘姐姐瞟了瞟小郭哥哥,和我母亲笑笑,说:“有不少人受轻伤,这些东西用得快的——”

小刘姐姐的手上贴了一贴胶布,我母亲看见,赶紧就问。小刘姐姐笑着躲开,说是镰刀划了一下,不碍事的,拖着小郭哥哥走出好远。

房前种了一片水萝卜。我追出来,想问问小刘姐姐,是不是可以拔一些水萝卜,却听见小刘姐姐说:“巧得来,都可以说苏州评弹了,正巧就遇见了?”

小郭哥哥急起来说:“真的哟——”

小刘姐姐就说:“什么蒸的煮的,我不信,就是不信——”

小郭哥哥急得跺跺脚,有些恼:“你不要无理取闹嘛——”

小刘姐姐提高了嗓门:“无理取闹?阿拉无理取闹?伊个乡下小寡妇勾搭侬来——”

小郭哥哥举起手,要打却不敢打。小刘姐姐就说:“好呀好呀,为个乡下小寡妇——”

捂住脸脸儿,背着卫生箱,跌跌撞撞跑走了。

我也没心思拔水萝卜了,返回去,气呼呼和我母亲说:“走哇!走哇!”

我母亲正剥蒜。她要捣好蒜泥,好叫小刘姐姐和我大表哥回来吃个现成,还絮絮叨叨说:“割麦子可是个出力气的生活——”

我一下夺过她手里的捣蒜罐儿和捣蒜槌儿,“咣当”摔到一边,推着她,说:“走哇!”

我妹妹也耍疲乏了,眼眼儿耷拉下来,哼哼唧唧地闹。小郭哥哥跨进门,见我弹起了脾气,也不敢多说了。

我们娘儿仨走到公路口,迎面碰上了三公里的小队长老陈。

老陈头戴草帽,裤腿儿绾得高高的,黑黝黝的腿毛密匝匝的。他一只手握镰刀,另一只胳膊是空袖子。他跑到地里,用一只手拔了两根水萝卜,捋捋上面的泥土,递给我和我妹妹,说:“咦嘘,咱这离场部远了,也没啥好招待——”

又撅着笃腚,用一只手拔了一堆儿水萝卜,揪下缨子擦擦水萝卜上的泥土。那水萝卜一只只红润润的。老陈替我们网了一网兜水萝卜,送我们到公路上,和我母亲说:“咦嘘,闲了来耍儿!”

我母亲心不在焉答应一句,催我快走。

老陈是河南焦作一带的人,家里原有个童养媳。他硬和那童养媳离了婚,可那童养媳却留在陈家,侍奉老陈双亲。即活着做了陈家的人,死了也是陈家的鬼——“东北”替老陈的童养媳补一句,又劝我母亲说:“老陈那只胳膊是抗美援朝时没的,人家本来可以搞个一级伤残,可人家老陈觉悟高,不要。虽大你十几二十岁,人家又没有一儿半女,就当红儿青儿是自己的闺女了,只是有一样,红儿青儿须改老陈的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咱自家说说的,待她们大了,想改,就改回来,老陈他也没办法了呀——再说了,你姐夫还比我大十好几岁的,不也看着不怎么老气?”

我忍不住,嘟哝一句:“一级伤残,那得多残呀?”

“东北”叫我噎了一下,白我一眼。

我母亲正给小刘姐姐裁一件粉红绸缎的旗袍。这绸缎原是打算做褥子面儿的,小刘姐姐却突发奇想,想穿一件旗袍了,说:“上海都流行了,基本样式就和兰花花儿姐姐侬身上这件天蓝布褂子差不多,就是长一些些,长过膝盖就可以了,盘扣,和侬这件褂子上的盘扣一致,就可以了,兰花花儿姐姐侬试一试,坏了算阿拉的,又不要兰花花儿姐姐侬负啥个责任,侬还怕啥个?”

又着小郭哥哥画了旗袍的图,叫我母亲照着做。我母亲琢磨了几天,眼看旗袍就要做好了。此时,我母亲听“东北”说老陈,头埋得更低了。“东北”又说:“我还不是偏心你,替你想,人不能不知足,攀得高跌得重,你仔细想想我这话,是不是!”

老陈也隔三岔五叫我大表哥带回一捆一捆的水萝卜。一只只水萝卜红润润水漉漉的,切丝,淋上香油,滴上陈醋,着实爽脆可口。我母亲却不动筷子。

麦收终于告一段落了。这天傍晚,小刘姐姐,我大表哥都回来过星期天了。恰我母亲也将旗袍做好了,要小刘姐姐试穿一下。小刘姐姐赶紧去洗了手,拿了旗袍去了里间。待一会儿,小刘姐姐从里间出来,也不知道是小刘姐姐腰身好,还是我母亲做的旗袍好,小刘姐姐极像从挂历上走下来的人儿,看着十分好。凡是旗袍的边缘,我母亲都用本色的绸缎滚了边儿,盘扣也用了本色绸缎,虽一抹粉色,却极有立体感。因为用缝纫机容易抽线,我母亲都用手工缝的。大家都说好。小刘姐姐也十分满意。她回里间换下旗袍,高高兴兴出来,说:“就是腰身稍有些紧,兰花花儿姐姐,侬还可以放放腰身呀,稍放一指宽就可以了——”

我母亲见小刘姐姐满意了,也很高兴,说:“能以,能以!”

小刘姐姐兴致不倒,举着旗袍在自己身上再比比,又在“东北”身上比比,也要“东北”试试。“东北”死活不试,都有些恼了,说:“我才不要穿这东西!极像是和那旗袍结了很大的仇。”

小刘姐姐就又举了旗袍,在我母亲身上比登比登,要我母亲试,也容不得我母亲说什么,将她推到里间。我母亲在里间喊:“这好衣裳,俺哪能穿出个样样儿来——”

小刘姐姐在门外喊:“快些啦——”

我和我妹妹也在一边帮腔,跟着小刘姐姐喊:“快些啦——”

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也都喜滋滋地要看热闹。小郭哥哥倒是有些不耐烦,说小刘姐姐:“只管闹什么呀——”

小刘姐姐冲小郭哥哥翻个白眼眼儿,朝里间喊:“好了没?”

随后开了门,却不说话了,脸脸儿上的笑也僵住了。我母亲低着头,红着脸脸儿从里间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手在腰身上揪扯。她穿着那件粉红色绸缎旗袍,脚上虽还是那双黑方口布鞋,可那一种惊艳,还是叫大家都震住了。小郭哥哥的眼眼儿盯住我母亲,半天缓不过来。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也都不吭气了,只有“东北”叹一声,说:“兰花儿,快去脱了吧,那是人家小刘结婚穿的——”

我母亲的脸脸儿就白了,赶紧抽身回了里间,换了那件天蓝布褂子,慌慌收拾炕,摆桌子,端饭菜。小刘姐姐却耷拉着脸脸儿,说身上不舒服,也不吃饭,走了。小郭哥哥跟在后面,没意没思,也走了。大家也都没了兴致。

我大表哥突然想起什么,说:“陈队长说他明天来——”

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的头又低下去好多。

第二天,老陈搭了一辆过路的大卡车,早早来了,还拿了好几捆水萝卜。“东北”叫我母亲将水萝卜分了几堆儿,分别送给左邻右舍。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都夸:“老陈好人哪,好人!工资高,花不了,场部就数他啦,连伤残补贴都不要,给他介绍过不少啦,他都不满意——”

老陈已经托人买好了电影票,说要大家都去看电影。“东北”说不去了,那票留给小刘吧。老陈就说:“咦嘘,都有都有!”

如此,大家就都去看电影。老陈还备了许多零嘴儿,瓜子、榛子、松子、糖果都有。我妹妹骑在老陈的脖子上,一路吃个不停,还搂住老陈的军用水壶喝个不停。水壶里灌了橘子粉冲兑的橘子水。路上,我二姨夫还和老陈谈上甘岭那场战役——他们两个都是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不过,我二姨夫是在解放战争中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兵。有了这一段经历,我二姨夫的历史就不算清白了,这也是他一直做药剂师却没能提拔起来的原因。

虽是白天场,电影院门口立了不少人,以年轻男女居多,都在等退票,也有不少是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同学。人家见我们一行十多人,都很注意地看过来。我三个表哥就扯着嗓门,故意和他们的同学或是相识的人打招呼,人家就更注意我们了。我们每个人手里都举了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众人自动闪开来,我们就在几十双眼眼儿的注目下,走过了人们避让出的一小段窄道。我一时还没准备好在公众场合露脸儿,眼眼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惶恐得厉害。

进了电影院,大家都很默契,最好的两个座位留给老陈和我母亲。小刘姐姐和小郭哥哥,“东北”和我二姨夫坐两边。余下我们几个孩子各寻座位坐好。那场电影是关于爱情的,名儿我记不得了。电影里,女的一边笑,一边在树林里绕着跑;男的一边笑,一边在后头追,又配着音乐和歌声,叫人看得躁动不安。正看到紧要处,我妹妹喊着要上茅家——这是土话,就是厕所。我只好领她出了电影院,到了电影院后的那片红松林。可她哼哼唧唧,非要寻个真茅家。我只好又领她出了红松林,正在急,我母亲出了电影院,老陈跟在后头。老陈带我们朝另一头去。旷野里一栋简易房子就是了。

那里边,男女的界限是一堵短墙。短墙上悬了一盏昏黄的灯,田野的风将灯泡一下摆到女的这一厢,一下又摆到男的那一边——情景先就有些诡异了。我心内鬼火,又见男女界限的短墙上透了几个窟窿眼眼儿,警惕起来。果然就看见一只大的窟窿眼眼儿上贴了一只人的眼,朝这厢瞄。我惊叫一声。我母亲拔腿就往外跑。她跑到男的那厢,两眼紧盯住男的入口处,手里早拾了半块砖头,举着。

我们等了半天,见老陈低了头,从男的那厢入口出来,余下再无别人了。

也无心思再回电影院了,我们娘儿仨朝家去。老陈一人朝另一厢去。走出老远,我悄悄回头,见老陈的影子摇晃在黑夜昏黄的灯里,孤单得厉害。

我们没有钥匙,就在门口等。我妹妹睡在我母亲的怀里。我蹲在窗下,偷眼看看我母亲,见她脸脸儿在灯下泛着青光,一只手还捏了那半块砖头。不一会儿,大家都回来了。“东北”还埋怨:“贵巴巴一张票,还走后门买的,也不看完,可惜了的——”

我母亲没吭气,悄悄将那半块砖头放在窗根底,看我一眼。我只好也不吭气了。

那以后,老陈也不给我们捎水萝卜了。我大表哥在三公里的生活也越来越重,他就嚷着要我二姨夫给他调工作。我二姨夫只好托人,寻了不少关系,还是没办成。后来,我大表哥发奋读书,于第二年考取了技校,学开火车,以后做了火车司机,专开哈尔滨到龙镇的客运火车。这也算一件风光的事。

有一次,“东北”叫我到柴火垛后,问看电影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甚事?

我说:“老陈不取贵!”

“东北”问:“老陈怎就不取贵了?”

见我不吭气,“东北”就说:“人家可是立过功受过奖的人,你小孩家不要乱说哟!”

我知道她这是激我,咬住嘴唇就是不言语。我妹妹自作聪明,专意走过来,说:“他眼眼儿贴在茅家窟窿上,从男的那厢看我们女的这厢——”

事后,“东北”和我母亲说:“老陈那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恓恓惶惶的,就给他留个脸面吧——”

口气里略有些歉意。我母亲只管低头改小刘姐姐那件粉色旗袍,还是不吭气。

据说,老陈后来从河南焦作老家寻了个黄花大闺女,户口都落到龙镇,成了农业工人的家属,还给老陈生了个大胖小子。多少年后,“东北”专意叫我二姨夫给我母亲写的一封信里添了老陈一笔,说,老陈那离了婚的童养媳侍奉老陈双亲终老,老陈也有良心,每月给那个离了婚的童养媳寄生活费。住上楼房,家家都有了卫生间,老陈那“不大不小”的毛病就再也没犯过了——可见人是随奈何的——我二姨夫的信写到这里,点评一句。

后来,大家都装了电话。“东北”又在电话里捎带说:“老陈临终交代他媳妇和儿子,断不能忘了给老家的大娘每月寄生活费,没多有少——”

那个时候,我正在上海读大学。我母亲将老陈的事翻给我,在电话的另一头叹一声:“老陈实是个好人哩!”

听我母亲这么说,我想起黑夜原野上,那个摇晃在昏黄灯里的孤单影子,就说:“我从没觉得人家坏过呀——”

“那就好,那就好!”我母亲在电话另一头说。

再说回来。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的婚礼原定于十月一日国庆节,可小刘姐姐突然将日期提前了,说:麦收结束,正好闲了,在龙镇办一场,就回上海旅行一趟,正好也跑跑关系,快点办回城,省得夜长梦多。政策一会儿一变,谁晓得又会出啥个事情!

“东北”在一边帮腔,说:“是,是,是!”

为此,“东北”专意和我母亲说:“兰花儿你也不用多心,人家小刘从大上海来咱这北大荒接受教育,不容易——”

这回,我母亲说了句硬话:“咱就是个农村人,也不会输理呀,姐你说这话,不是打俺脸,说俺不明事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