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一九五八年振铎在苏联遇难,当时我正在莫斯科,得到消息最早,我总疑心是在做梦。考虑半天,我才对冰心大姐讲了,她同我一起站在大会主席台上,旁边还有几位苏联作家,我们不便大声讲话,我只记得冰心说了一句:“我想他最后在想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她的想法,我也没有多问。第二天在回国的航机上,我一直想着振铎,我想知道,他最后在想什么?
在北京分别的情景还在眼前。我们竟会变得那样简单,那样幼稚,会相信两三个月后在共产主义社会再见。那个中午,他约我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我们头脑都有些发热,当时他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他忽然提起要为亿万人的幸福献身。他很少讲这一类的话,但是从他的一举一动我经常感受到他那种为国家、为人民献身的精神。不为自己,我认识他以前,读他的文章,就熟悉了他的为人。他星一样闪烁的目光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他那颗火热的心。机窗外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难道我们就只能在这一片“棉花”中再见了?
我不曾参加文学研究会,圣陶和振铎都是我的前辈。有一段时期我经常同振铎一起搞文学编辑工作。起初我有些偏执,就文论稿,常常固执己见;他比我宽松,厚道,喜欢帮助年轻人,我很少见他动怒,但是对人对事他也认真。我同他合作较多,中间也有吵架的时候。其实不是吵架,是我批评他,我为那几篇文章今天还感到遗憾。在《文学季刊》停刊的话中有一段批评他的文字,当然没有写出他的姓名,我只是训斥那些翻印古书、推销古书的人,我根据传闻,误认为停刊《文学季刊》是他的主意。
我这段文字并不曾与读者见面。不久《文学季刊》停刊号在上海印刷,振铎发现那段文字就把它删去了,杂志印出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在另一本刊物上针对他发表了一篇杂感。但他并不作声,好像不曾读过。我和振铎之间的往来少了些,可是友谊并未受到损伤,他仍然关心我,鼓励我。
日子久了,了解较深,他搜集古籍,“抢救”古书,完全出于爱国心,甚至是强烈的爱国心。他后来的确在这方面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我看够了日本侵略军的阴谋活动,我熟悉《四世同堂》中老少人物的各种生活。敌人的枪刺越来越近了,我认为不能抱着古书保护自己,即使是稀世瑰宝,在必要的时候也不惜让它与敌人同归于尽。当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缺乏冷静的思考。我只讲了一些空话。他从未提及它们,他也不曾批评我。后来我感觉到没有争论的必要,过去的分歧很快地消失了。那时我们都在上海,各人做自己的工作,也有在一起的时候,我还记得一九三六年十月鲁迅先生的遗体在万国殡仪馆大厅大殓时,振铎站在我身边用颤抖的手指抓住我的膀子,浑身发抖。不能让先生离开我们!——我们有共同的感情。
以后还有类似这样的事情。
我似乎更多地了解他了。
不仅是了解他,我更了解我自己。也可以说我开始了解自己。
我常常回想过去,我觉得我了解别人还是从了解自己开始的。有一种力量逼着我拿自己同他相比,他做了些什么,我做了些什么,他是怎样做的,我是怎样做的,是真是假,一眼看明。
我渐渐注意到我对自己的要求有了一些改变,我看一个作家更重视他的人品,我更加明确做人比为文更重要。我不知说过多少次在纸上写字是在浪费生命,我不能尽说空话,我要争取做到言行一致。写了若干年的文章,论别人,也讲自己,好像有了一点心得,最要紧的就是:写文章为了改变生活;说得到也要做得到。话是为了做才说的。了解这些,花了我不少时间,但究竟了解多少还难说。
我批评他“抢救”古书,批评他保存国宝,我当时并不理解他,直到后来我看见他保存下来的一本本珍贵图书,我听见关于他过着类似小商人生活,在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里,用种种办法保存善本图书的故事,我才了解他那番苦心。我承认我不会做他那种事情,但是我把他花费苦心收集起来、翻印出来的一套一套的线装书送给欧洲国家文化机构时,我又带着自豪的感情想起了振铎。
回顾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每一句话,看每一件事情,我得了一些好处,这也就是一点进步吧。不用别人提说,自己就明白有了什么失误,动脑筋想办法改正错误。不过我并不曾作道歉或改正的表示。
这是内心的自省。我交朋友即使感到有负于人,即使受良心的折磨,我也不作形式上的悔过。这种痛苦超过良心的责备。但十七年中间发生了变化,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种面具,戴上它用刻刀在上面刻上奇形怪状,反而以丑为美。再发展下去,便是残害人类的十年,将人作狗。我受了不少折磨和屈辱。我接触了种种不能忍受的非人生活。
振铎有幸,未受到这种耻辱。近年来我和朋友们经常谈起这位亡友,都说他即使活到“****”,也过不了那一关。我反复思索,为什么我过得了关而他过不了?我终于想出来了:他比我好;他正,正直而公正。他有一身的火,要烧掉从各方来的明枪暗箭。站在批判台上,“造反派”逼我承认自己从未说过的假话。那种吃人模样的威逼严训像用油锅熬煎我的脑子,我忍受了这个活下来,我低头弯腰承认了他们编造的那一切胡话,这样我才可以顺利过关。否则我的骨灰也不知丢在哪里去了。
根据这几十年的经验,我能忍才能过那一个一个的难关。这并不是容易的事:忍受奇耻大辱。我一直认为,活着是重要的,活着才能保护自己,伸张正义。而不少在“运动”中,在“****”中被人整死的人和所谓“自绝于人民”的人,就再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也不能替自己辩护了。关于他可以由人随意编造故事,创写回忆,一时出现多少知己。
我忍受了十年的侮辱。固然我因为活下去,才积累了经验,才有机会写出它们;但我明白了一点:倘使人人都保持独立思考,不唯唯诺诺,说真话,信真理,那一切丑恶、虚假的东西一定会减少很多。活命哲学和姑息养奸不能说没有联系。以死抗争有时反能产生震撼灵魂的效果。
以上的话在这里也显得多余,因为振铎没有能够等到“****”。我参加了“****”,每一次遭受屈辱,就想到他,也想到其他许多人,拿自己同他们比较,比来比去,多少有点鼓舞的作用。努力学习别人的长处,我绝不忘记。
今天又想起了振铎,是在病房里,我已经住了四年多医院了。病上加病,对什么事都毫无兴趣,只想闭上眼睛,进入长梦。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弱者,几十年的光阴没有能好好地利用,到了结账的时候,要撒手也办不到。悔恨就像一锅油在火上煮沸,我的心就又给放在锅里煎熬。我对自己说:“这该是我的最后的机会了。”我感觉到记忆摆脱了我的控制,像骑着骏马向前奔逃,不久就将留给我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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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