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学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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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宋明理学

宋明理学支配中国思想界近六百年。什么叫理学?理学的“理”,是指心性之中的理则。宋明理学还算是儒学,但和以前的儒学相比,面貌完全不一样,受到道家和方士的思想影响,最有力的影响还是来自佛学。前人称做“儒表佛里”之学。章太炎指出,理学开始于调和儒佛的愿望,到程颐、朱熹形成宗派,特点就成为“里面也取佛法,外面攻击佛法”。可以说,宋明理学是佛学化的儒学。宋明六百年理学,都超不出寻求天地万物一体的范围,当然把人类也包括在这个“万物”之内,寻求天人一元的东西。只是从北宋的周敦颐开始,到明代的王阳明,渐寻渐细,渐求渐近,以致舍弃本体而专门谈论做工夫,舍弃外物而专门注重内心。

一般学者都认为,理学开始于北宋的周敦颐、邵雍、张载三人。他们都是从谈论宇宙本体,进而推及到人生之道。他们的宇宙观是以阴阳五行为骨干,而不像以前的儒家,宣扬上古的神帝创造宇宙万物。对于人生,他们把培养与天地合德之“大我”作为最高理想。他们的立论根据,形式上是依托《周易》,真正的来源还是道家。如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讲述万物之化生,以太极为绝对而最后的原理,至于阴阳的变合,五行的运转,都是用来解释太极演变历程的。在太极这个高度上,他们把天道和性命打通,合而为一。理学到了程颢、程颐兄弟而学风为之一变,受佛学、主要是禅宗的影响很明显了。二程爱讲工夫,不喜欢讲本体。他们重视内心的直证,而轻视物理世界的研习。程颢认为,“性无内外,物我一体,即工夫即本体”。工夫够了,那个天人合一的本体也就找到了,不需要知识的寻根问底,也不必用私意去迎合那个所谓的本体。他强调“识仁”,认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只要把满腔的恻隐之心,发扬为与天地万物同体的“仁”,一个人就有成就了。因此,他所谓的工夫,也就在于以“诚敬”存养自己内心的仁。程颐也主张反求心性,而不必外求。他提出,“性即是理,心即是道,性外无物”。因为“性即是理”,所以穷理就是尽性。老哥主张诚敬,这位弟弟则有所发挥,提出“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因为“性外无物”,所以一草一木皆有理,都需要观察。于是理学在他那里又从靠自身修养致知,转为格物穷理。

二程理学到南宋的朱熹更进一步,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他认为“理”是世界的本原:“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性即理,这个理也存在于人性之中。人性基本是善的,但人的欲望遮蔽了人性中的理。因此必须“存天理,灭人欲”。只有格物致知,才能发现和遵循天理。如何致知?他说:“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于圣贤之书,故必由是以求之”。也就是说,通过读书才能求得“理”。如果说程颐的“致知”,仍然徘徊在内外心物之间。到了朱熹则断然主张向外寻求。这又是理学的一大转变。朱熹主张回到儒学经典,但不是复古,回到汉唐时代的儒学,而是读他重新发现的儒学。他提出“欲其简而易知,易而易守,则莫若《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篇也”,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把“四书”抬到了和五经并起并坐的地位。不仅如此,朱熹还怀疑唐宋王朝所承认的儒学经传的历史真实性。唐代开始盛行的那种视钦定经书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迷信风气,到了朱熹那里被打破了。他把汉代经学家捏造的“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类的神话一一打破。这种怀疑精神当然应该肯定。但他最大的错误,是为了证明汉人的附会,自己也用臆断手法,如硬分《孝经》为经一章,传14章,并删改经文233字。自从朱熹开创删改经书的恶例开始,以后统治者删改古书,篡改历史,以适应某种政治或道德需要成为风气。清乾隆年间,开四库馆,大量删书、禁书、烧书,便是著名的例子。

和朱熹同时代的有陆象山。他和朱熹不同,提出“心即理也,此心此理,不容有二”。心为宇宙之本源,性命之本源。只要在心上下功夫,发明本心,就掌握了这个理。何必去格物,去读书?他曾经理直气壮地说:“尧舜曾读何书来?”他和朱熹相会于江西上饶鹅湖寺,发生辩论。朱熹要求学者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陆象山要求学者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博览。朱批评陆教人太简,陆则批评朱教人支离破碎。这就是中国文化史上有名的“鹅湖之会”。当时书院兴起,全国到处都是书院。就像现在这样,公立教学越来越衰弱了,也有很多人起来自己办书院了。什么是书院?南老师讲,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书院,不是挂块牌子就叫做书院。过去的一个书院就只有一个导师,所有的学生就跟着这个导师,服膺他的学术思想,向他求教,然后同学之间互相讨论,有问题就去问。所谓学问,就是去学去问。不同的学派分散在不同的书院。学派和学派,书院和书院之间有讨论,有辩论,但不是指一个书院内部有不同的学派。“鹅湖之会”就是当时理学中不同学派的一次辩论会。通过辩论,把理学推向一个高峰。

自从明代出了个王阳明,理学天地为之一新。他继承陆象山一派的理论,强调在心上做功夫,因此陆王之学也称为“心学”。王阳明早年遵循朱熹的“格物穷理”的路线。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什么理也没格出来,就说“物无可格,格物功夫,只在身心上做”。明武宗正德元年,他因反对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当驿丞。在那里,他读《大学》忽然有了新的领悟:心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产物。“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史称“龙场悟道”。众多弟子对于他的“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的理论迷惑不解,向他请教说:南山里的花树自开自落,与我心有何关系?他回答说:你没去看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静。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由此便可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他提出,“致知即致良知,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良知是什么?“良知只是个是非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四句教”是王阳明晚年对自己哲学思想的全面概括,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思想对后世的影响很大,甚至影响到日本。其实,就是佛学化了的儒学。他的在心性上做工夫,跟佛教的修行,在方法论上很难说有什么区别。所以如果把佛学从国学中分开,就很难研究下去。

研究宋明理学,如果没有佛学的根底,你连看都看不懂。我的朋友常笑我,你是研究国学的,怎么又搞起佛教来?他们以为佛教就是到庙子里拜拜,烧香,捐点钱,保佑发财升学,生儿子。那是迷信,不是佛教!世界上最笨的人信佛,最聪明的人也信佛。前者是迷信,后者是求真理,因为佛学太深奥了,一般人还钻不进去呢。学佛不是求学问,是求智慧!学问和智慧是两回事。学问是可以靠积累的,如果你不是最笨的人,中等智商,花个十几年,把这些书读完,原来不懂的就可以懂了,人家不懂的你也懂了。但智慧这个东西并不是靠积累的。就像王阳明讲的,还是要在心上下功夫的。智慧是一种感悟力。我们讲那些中外圣贤,如释迦牟尼,孔子,苏格拉底等等。你会形容他们是有智慧的人,而不会说他们是一个聪明人。两者是不同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