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在群山呼啸,滚滚的寒流在天空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叫。刚刚进入红河谷地的缓坡地带,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浓重的黑云就变作了掩埋大地的漫天大雪。返回韭菜垭成了极其艰难的历程。鹅毛大雪下得天昏地暗,怒吼的西北风吹得人无法睁开眼睛。从红河谷地朝着韭菜垭的山口越是向上爬,风越大,行走越艰难。
樊井泉立在雪山上,好几次似乎像冻僵了一样。我见他行走极其艰难,一次次被狂风刮倒在地,我就冲他喊着:“只要——爬上了——韭菜垭——就是胜利!”
“没想到——南方——还有——这么大的——暴风雪。”他顶着暴风冲我喊着。
“这样的山口——是南北,气流的通道——这是高空的寒潮——在山口——形成的强气流——起码有八级风。”
“八级风——我看——八级风——都不止。”樊井泉努力地和我说着话。
有几次,看着他顶风傲雪的样子,他不时在我的眼前幻化成了另外的一个人。那是我在松柏镇第一次看见他还没有进山时的形象:那时,他腰不弯,背不驼,穿一身笔挺的瓦蓝色日本快巴制服,梳理得油光闪亮的头上扣着一顶麻尼子的鸭舌帽。从他精神矍铄红润的消瘦的脸上,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经历不凡,意志刚强的知识分子。仅仅在神农架蛮荒的山野中追踪了两年野人,似乎就把当年那个神气活现的钢铁工程师,折磨成了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干瘪的老头儿。樊井泉立在暴风雪中的山垭上,恰似大漠里的一棵充满无限生命力的老胡杨。他顶着狂风暴雪的逆流,经过无数次冲刺,总算翻越了韭菜垭。刚走到北坡稍微避风的一片坟岗地,他喘一阵粗气,一屁股坐到一个坟堆上抽起了香烟。
“其实,我刚才最担心的,是怕你跟李仁荣去年一样倒下去。”我说。
听了我的话,他不以为然地说:“就是要倒下去,你还能拉住我?俗话说青山处处埋忠骨。我要真的死了,你就把我与这几个冤死鬼埋在一块不是很好吗。你看多么好的风景,多么好的地脉呀。”
“你也知道这几个冤死鬼的故事?”听樊井泉说到坟岗子的冤死鬼,我就问他。
“你以为就是你知道。”他反问我一句。
樊井泉说的韭菜垭坟岗子的几个冤死鬼,其实是一桩很悲惨很悲惨的事:
1960年春,在国家刚刚做出开发神农架的决定不久,为了配合国家林业部用飞机勘察神农架森林资源,编写《神农架林区开发总方案》,一支由队长吴浩均率领的森林勘测队,从当年隶属房县管辖的十三区阳日湾出发,历经半个月艰辛跋涉,来到了位于神农顶和大神农架之间的原始森林韭菜垭。吴浩均和战友张育民是国家林业部建设局的科技人员。他们与湖北省林业厅的森林调查队员孙龙泉、陈吉忠、刘广清、孔祥帧、刘志雄及炊事员王振兴等人一道,正在韭菜垭的森林中进行紧张的勘察、测绘,几个人突然销声匿迹了。据从韭菜垭幸免逃生的技术员刘志雄报称,吴浩均等七人已在韭菜垭遭到土匪杀害。
原来,当一行勘测队员来到韭菜垭安营扎寨后,勘测队随便从深山雇请的两个背行李的山民。这两个土匪见韭菜垭经常大雾弥漫,箭竹丛生,林海茫茫,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深夜,为谋财害命,便趁着疲劳不堪的勘测队员们熟睡之际,举起早已磨得锋利的板斧,丧心病狂地砍向了勘测队员们的头颅。吴浩均、张育民、孙龙泉、陈吉忠、刘广清、孔祥帧、王振兴等七个开发神农架的先驱,他们的头颅一个个被劫匪血肉模糊地砍落在了帐篷里。惟有从噩梦中惊醒的技术员刘志雄,一次次躲过劫匪的斧子,忍受着被砍掉了三个手指头的剧痛,总算冲出帐篷保住性命,星夜逃出深山。
电波传递着噩耗。在湖北省公安厅的指挥下,湖北省组织鄂西北房县、兴山、巴东三个县的公安力量,调遣驻扎在神农架大九湖天生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剿匪部队,对两个罪恶滔天的劫匪展开了围追堵截。1960年4月23日,劫匪罗昌达、向明科落网,不久在房县城被执行枪决。后被中国内务部追认为烈士的吴浩均、张育民,以及与他们同时在韭菜垭遭遇土匪杀害的七个森林调查队员的冤魂,也永远驻守在了巍峨的神农架韭菜垭上。
从韭菜垭回到营地后,我和樊井泉,包括我们的小猎狗,几乎都已经冻僵。
66
这是一个凄凉的春节。因每天在酷寒的山野里受冻,引起血管痉挛,四肢冰凉,突然我感到心悸不安。过年这天,我吃不下饭,全身不停地颤抖。樊井泉见状,一边给我弄来一碗姜糖水,一边不住地叫我要挺住。为了给我保暖,他想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办法。他把长着一身金色丝毛的莎莎抱到了我们的床上。他见莎莎不能入睡,就拿出几粒红枣塞在它的嘴里。莎莎津津有味地吃完几粒红枣,很快就呼呼地睡在了我的鸭绒睡袋上——原来这些被掏去了核的红枣,早已被樊井泉填装了高效安眠药粉和麻醉药。莎莎吃下的红枣,是樊井泉精心为野人准备的礼物——只要能在山中接近野人,他就将用这些放了安眠药和麻醉药的红枣做诱饵,希望达到捕获野人的目的。
正月初三,久违的太阳光露出了脸,大地上到处金光耀眼。我们带上可爱的莎莎和老猎狗黄花,从营地狭窄的山谷里来到山外开阔的山坡上,算是让我们沉闷的情绪得到了些微的释放。我们可爱的莎莎,在山坡上一会寻着毛冠鹿的足迹一阵猛追,一会用鼻子嗅着地下的地老鼠一阵狂吠,一会在箭竹林里撵得小鸟们不断远走高飞。而此时,我最欣赏的还是莎莎矫健的身姿和美的气质。它圆滑的大脑袋,一对耷拉在颜面两旁的神气的大耳朵,端庄而些微翘起来的鼻梁,橘黄色睫毛下的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脖颈上如金丝银线般柔软闪亮的绒毛,像马鬃一样分在两边。看着它站着英姿飒爽,坐着威风凛凛,走起来精神抖擞,跑起来矫健敏捷,它的美真有些令我陶醉。
元月28日,农历正月初四,为了看看天葱岭一带有没有野人踪迹,我用小麦面粉烙了一些面饼做干粮,然后就独自翻越了韭菜垭。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我正从神农顶南坡兴冲冲地朝着韭菜垭攀爬,冷不防我看见黄花从韭菜垭上冲向了我。接着,樊井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只一天没看见莎莎,我就很有些牵挂它。我以为它就跟在樊井泉身后,很快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大声喊道:“莎莎——莎莎——”
樊井泉说:“我来找你,怕带上莎莎麻烦,让我给锁在家里了。”
我们一路朝营地返回,我就一直想着莎莎的身影。现在那条漂亮的小猎狗好像就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好伙伴。还没等樊井泉打开挂在小木屋门上的铁锁,我便激动地喊了起来:“莎莎——莎莎——”但从小木屋里没有传出莎莎的吠叫声。
没听见小木屋里的动静。等老樊打开小木屋的大门后,我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室内寻觅起来。当我找到已经咽气的莎莎时,它已变成了一具僵尸。我冲樊井泉问道:“你怎么没锁上房门呢?”
“怎么?忘记锁房门了?”樊井泉见我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八丈,就解释着,“只顾了去找你,怎么把关房门的事给忘了。唉!一条小猎狗,死了就死了吧。”
在韭菜垭的大本营里,因寝室里堆放了各种食物,我们进出寝室总是要关好房门的。由于樊井泉的一次疏忽,让莎莎偷吃了太多的填装了安眠药粉和麻醉药——准备为捕获野人做诱饵的红枣而丧了命。一个鲜活可爱的生命,就这样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春节过后,樊井泉匆匆地返回了太原钢铁公司。我又不断深入小神农架主峰南坡、响水河上游的丛林中,经常以一些山崖根和低矮的洞穴为据点,开始在群山中踏破铁鞋寻觅野人的踪影。
为了实现揭开野人之谜的梦想,作者在森林中与一只小狗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