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76--2012我的野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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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白骨累累的人洞子 (2)

两个同伴离开宿营地后,从两小时以后开始,一种莫名的焦虑感就袭上了我的心头。又过了一小时,还没看见他们回来,我心中的焦虑就完全变成了一种惊悸和恐慌。我一骨碌从帐篷里钻出来,就顺着宿营地旁边的一个小山坳,一气爬上了北边的一个山头。透过一阵阵呼啸的天籁之音的间隙,我猛然听见了一声恰似野人发出的粗犷的呼叫声。当我听出是助手任传江在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叫声时,我的心先是触电一般痉挛了一下,接着就觉得喉头有些发哽。我朝着呼救的方向,大声喊了两声:“我来了。我来了。”在一种不祥预兆的念头驱使下,我首先折回宿营地,迅速从考察背包里拿出了应急医药包。

一场意外的灾难像无赖的骗子纠缠住了我们。我提着应急医药包,把心提在嗓子眼,三步并作一步飞也似地穿过一大片箬竹林,跳下一道道高坎,直朝着东南方那个传来呼救声的方向冲去。我一气跑完两公里,远远地看见助手任传江时,他的神情已经麻木。我见他脸上挂着血迹,衣服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发呆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我焦虑地问着他:“向宪成呢?”“他受伤了。”“伤在哪里?”“就是一只胳膊。”他声音颤抖地答着。

此时的任传江,已神情沮丧,面色灰暗,嘴唇显然因长时间呼叫而干枯发白。仅相隔三四小时,他那因年轻力壮显得伟岸的身姿,现在已在我的眼前幻化成了一个枯槁的老人。我压抑着胸中咚咚的心跳声,跟着他朝着一道山崖边走去。向宪成已像一截枯树桩立在悬崖边的一株山毛榉树下。他左臂垂落,右手搭在一根树枝上。当我小心地触摸他的左臂时,他突然淌着泪哭诉着:“我的这只胳膊是麻木的,可能已经断了。”

我从医药包里找出一板茶花牌云南白药,先取出一粒红色的保险子,让向宪成咽着口水吞下去。等二人情绪稳定一些后,我这才赶忙和任传江一道,帮助他慢慢脱下棉衣,露出他的左胳膊上的伤口,为他敷上止血的云南白药粉,并开始用绷带为他包扎。

是一行该死的野人的脚印,把两个同伴引进了灾难的陷阱。原来他们找到了前一天野人留下的足迹后,两人准备从一道高约30米的山崖上,攀援到山崖下继续沿着野人的足迹追下去。他们无法攀援到悬崖下,又开始朝山崖上返回。在山崖下的任传江因衣服臃肿,肩上背了一枝长长的单管猎枪,他在一个狭窄的岩缝处硬是爬不上山崖。突然,正在悬崖上攀援的任传江,踩翻了脚下的一块支撑身体的岩石。就在他朝着山崖下坠落的时候,山崖上的一株山毛榉树繁密的树枝挂住了他的衣服。任传江虽然幸免遇难,没有跌下深谷,但一直背在他肩上的单管猎枪,因在山崖上撞响走火,从单管猎枪里射出的一颗铅弹,却射向了山崖上方的向宪成。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粒铅弹没有射进向宪成的胸部,也没有击碎他左胳膊的肱骨,只在将向宪成的棉袄的衣袖穿透了一个大窟窿以后,在他的左胳膊内侧靠胳肢窝的表面掀开了一道3公分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在远离人寰的蛮荒的山野中,摔下山崖和被铅弹击伤,流出大量的血对人造成的精神恐惧,要比伤痛本身对人的精神摧残严重得多。看着两个同伴一个个魂飞魄散的样子,我只有不断安慰他们,并和任传江搀扶着向宪成,慢慢朝着水洞子营地返回。

在将向宪成送出大山治疗以前,为了把大批物资转移到龙溪村的党支书余志富的家里,我在营地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一个约20度角、直径10公分的桦树树杈,并很快用斧子和刺刀将这个树杈,砍成了一个两米长的雪橇。我们丢下一些萝卜、土豆、柑橘,就将粮食等考察物资捆绑到雪橇上,让受了伤的向宪成在前边先走,我和任传江便用绳子拖着装满了各种物资的雪橇紧随其后。但这是在丛山峻岭中的山崖地带,一踏上征程,我们的雪橇就变成了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它一时翻滚,一时横冲直闯,因口袋被树桩刮破,大量的粮食都散落到了山崖下。接受上山时的经验,看见天色已晚,我们只好将笨重的物资丢弃在山中。虽然如释重负,随着夜幕的降临,我们还是被困在了半山腰的山谷里。任传江背着自己的背包,一直大汗淋漓地走在我的前边。看见他因累得浑身热气腾腾,突然四肢朝天往雪地上一仰,便瘫倒在地直喘粗气。我吩咐他将行李扔下往山下跑,他没有吭声,却像一头仰在沙滩上的海龟,撑撑腿,一骨碌爬起来,又一头钻进了朦胧的夜幕中。

我摸着黑机械地迈着腿,胡乱地顺着山谷往外闯。劳累过度、精疲力竭,使我一次次面临倒下的危险。但理智告诉我,一定要坚持住。脚下没有路,我的生命陷入了黑夜的四面楚歌之中。但我仍咬紧牙关坚持着。脚下被冻成了冰疙瘩,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就像正被一群魔鬼羁押着,在一步步走向地狱之门。我一步不慎踩到了溪谷里,刺骨的溪水像电流立即麻木了我的周身。麻木掩饰了我周身的酸痛,这使挣扎在死亡边沿的我减轻了些许的痛苦。

一声颤抖的“呜哦——”声,从不远处的繁密的灌木林中,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神经质地也“呜哦——”了一声。一阵“呜哦——呜哦——”的呼唤声,压倒了溪谷里的叮咚叮咚的流水声。这时我发现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正晃动着走向我。我以为走向我的一定是野人,我拖着僵硬的身体朝着正走向我的黑影,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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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朝着眼前的黑影,不顾一切扑上去以后,我没有抓住他,反而被对方擒住了。但等我清醒过来,我发现抓住我的不是深山的野人,而是上山来帮助我走出黑暗苦海的山民——龙溪村党支书余志富的弟弟——一个十分贫困却非常善良的光棍儿哑巴幺叔。

向宪成的伤口有些发炎,疼痛和心理上的压力已使他非常难过。看见他泪流满面的样子,我们在龙溪村的余志富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只好将身上的钱给了任传江一部分,并委托他护送向宪成先回阳日镇。同时,我给远在南方的深圳市的弟弟黎明拟了一封电报,让任传江回到阳日镇后立即发出去——我希望弟弟黎明能速电汇500元钱到任航忠家,以使向宪成的枪伤得到彻底治疗。

暮色苍茫的时候,高山上的晚景有些凄凉。黄昏时刻,往往是野人出没的时候。1980年11月14日,林区官封村的村民廖春桂在神农架的黄鳝沟挖药时,就是在黄昏的时候,因呼喊同伴张云寿、李万生回药棚,在一连相互“呜喂——”了一阵以后,将一个带着野人娃娃的母野人呼唤到他跟前,而差点把他吓死的。第二天,在仅离廖春桂碰上野人的地方一公里,伐木工李守其正在水坑边掏水井,也是黄昏时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呜喂!”“呜喂!”的声音,回头看时,发现一个高大的野人一边呼唤着,一边笑呵呵地正走向他。这个在林区打工做副业的复员军人,虽然当过兵,身高一米八,却因毫无思想准备突然被野人吓懵,只有扭头就跑。

这是一个何等美妙的高山的黄昏哟。在饥饿中捕食动物的野人啊,在寂寞中寻求配偶的野人啊,在孤独中呼儿唤母的野人啊,你们在哪里呢?为了能像药农廖春桂一样,把深山的野人呼唤到我的身边,我不断朝着山野里呼唤着:“呜喂——”“呜喂——”

高山之巅由寒潮、林涛汇聚成的天籁之音,吞没了我的微弱的呼唤。我怏怏地走进水洞子。黑夜中,我生起一堆篝火,这使我的身心因得到了篝火光焰的抚慰舒畅了许多。在饥饿与凄冷的颤栗中,能吃到在篝火边烤熟的香喷喷的土豆,这是我得到的最好的慰劳。

1990年的春节,我是在龙溪村的党支书余志富的家里度过的。深山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歌舞升平的喜庆氛围,山里人仍然有自己过年的乐趣。他们用平时驱赶野兽的三眼炮除旧岁迎新春。

初二早晨,天黑得像一口倒扣着的铁锅,随着气温急剧降到零下十几度,霎时间天上的乌云化作暴雨般的冻雪。稠密的冻雪摔打房顶、大地的恼怒声,莫名地加剧着我的焦躁感。为了躲过火笼里抽烟的人们吞云吐雾般的烟味,我一头钻进余家厨房的灶门口,借助从灶门里射出的火光,写着每天的考察笔记。偶尔看一眼在锅台上忙碌的余志富支书的老婆,这很容易让我回忆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

我从小命运坎坷,最心疼我的母亲,只要看见我坐在灶门口,她就会一边在菜板上切着煮熟了的熏猪头肉,冷不防地将一块从猪头的颅骨里挖出来叫核桃肉的瘦肉塞进我的嘴里。我的生命从小就系在母亲的心里。但自从1969年元月,上山下乡当知识青年,第一次离开母亲到农村过年,走进神农架后,一次次与文工团员们在一起过年,直到后来迷上野人,利用一年一度的春节进山追踪野人,我再很少与母亲在一起过年。坐在余志富家温暖的灶门口写着笔记,因忆起了母亲的音容笑貌一时悲情激荡,我只能不断用泪水冲刷我心内的悲伤。

余志富支书从他老婆的口中,知道我一直坐在他的灶门口,一边写考察笔记一边流泪,他似乎窥见了我心中的悲情。正月初三一大早,他见二儿子余忠诚到没过门的媳妇家还没回来,他便安排了身体比较孱弱的大儿子余忠喜送我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