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遥远的外地回到北京,约我见面,送我一套CD,名为《Secret Garden》。朋友说:“紫水,你一定会喜欢的。”我笑,问她的这种笃定从何而来?朋友说,因为这音乐总能让她想起宣澈。
带着这套CD回家,不开灯,房间里只有音响射出的宝蓝色光晕。我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前所未有地发疯般地思念起宣澈。
朋友说的没错,这音乐的确能让人想起宣澈。这音乐是柔美清至的,软软的声调里透着一种淡定,让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
夜了,宣澈此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没有办法在我身边解除我的这份沉重的思念。我忽然有些懊恼,因我从未告诉宣澈我的这种思念。
“宣澈,是我。”我拨了一串号码,电话那头出现了宣澈清澈如水的声音。
“还不睡?”
“我在听音乐。”
“是么?什么音乐?”
“《Secret Garden》,神秘园。”
宣澈笑,清清爽爽地笑,“我没有听过。很好听么?”
我说:“我觉得,写这些曲子的人身边一定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在,他看着那个人笑、怒、愁、烦,看着那个人开怀或者沉静,才写得出这么些动人的音调。”
宣澈无语。
我开大了音响的音量,“你听,这首曲子,让我听到就能想起你开怀大笑时候的样子。”忽然想起一日跟宣澈约了在地铁口见面,他因工作迟到,从地铁上下来便一路奔向我,小男孩一样清澈的笑容漾在脸上,明媚得让我看不到他周围熙熙攘攘的人。
我喜欢宣澈的笑容,他的笑容总能那么纯净,无论是微笑还是开怀大笑,都是一样的净如冰雪。每次见到他的笑,我都会变得开心起来,又或者,我是因这笑喜欢上宣澈的。也许吧。
“紫水,”宣澈说,“我也很想念你。”
宣澈用了一个“也”,只这一个字,并未提及我想念他或者其他,只是这一个“也”。
若干天后,宣澈从千里之外回来,带了一只电话给我,“我知道你不喜欢用手机,这个号码只我一个人知道,以后我可以发短消息给你,也可以发照片给你,”宣澈右手扶着我的下巴,眼睛里带了满满的笑,“在你想看我笑的时候。”
我拿着那只手机,面对着宣澈,“宣澈,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
宣澈点头。
我说:“从前有个种玉米的农夫,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有特点。因为实在是太有特点,父亲只好让女儿去玉米地里装作稻草人吓走那些来偷玉米的乌鸦。女儿在玉米地里站了若干天之后,不但再没有乌鸦来偷玉米,还有几只乌鸦把偷走的玉米送了回来。”
我知道宣澈在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时定会开怀大笑,并且伴着孩子样动人干净的眼神。我在那一刻按下了快门,留了一种我最爱的笑容在新电话里。
宣澈拿过手机,把那刚照的照片放在桌面上,随即揽我入怀,“还以为你好心讲故事逗我开心,原来是为了这张照片。”
“不,”我说,“是为了这笑容。”
“紫水,”宣澈说,“给我听听《神秘园》吧。”
我摇头,“你对着镜子看,便知道那音乐的味道。”
“什么味道?”
“雪的味道。”宣澈出差去上海,他要我与他同往,说是有一个美妙的惊喜。我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过惊喜了,于是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和宣澈一起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我睡下铺,对面的一位续着长须髯的男子在夜里打了震天的鼾,我不得入睡,整夜在床上翻转,第二日下了火车,耳边仍是绵延不绝的车轮撞击轨道的声音还有那震天的鼾。
宣澈带我到宾馆,让我好生休息,明天便会得到惊喜。
我睡下,宣澈拿了他黑色的公事包出去办事。
次日,我又一次踏上了某列火车,终点是杭州。
“你给我的美妙的惊喜是西湖还是灵隐?”我端着一脸的矜持与不满,望着对面的宣澈。
“若是西湖和灵隐,那么即便是美妙,也不是惊喜。”宣澈说着,一边开怀地笑,那笑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明媚了周围所有的空气。
列车只开了半个小时,便靠了第一站,宣澈牵了我的手带我下车,我见到站牌上黑色的字写着:嘉善。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城市,我不知道繁华的上海和秀美的杭州之间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是哪里?”
“嘉善。”他说。
叫了一辆出租车,宣澈交待说去西塘,一边握了我的手,不动声色。
很小的一座城,有平缓的坡,路边跳动的树影和树影下安静的店铺还有店铺里舒缓的人群。我们的车超过一辆辆的人力三轮,蹬车的往往是与我们父辈同样年纪的老伯伯。宣澈告诉我,他们这样走一次,可以赚得三元人民币。
转道出了城区,一片又一片荒芜的工业区,之后是一片又一片绿莹莹的土地。
远远便望见硕大的招牌:西塘古镇,江南水乡。
此前,除了周庄,我没有听闻任何江南水乡的名字。西塘,到底是哪里?
宣澈买票,走在前面领路。那果真是一座古镇,也果真是一个水乡。水墨画样的屋顶墙壁,桃源样闲适的人家,还有摇篮里甜美的孩子。照片上的周庄,远不如这里那般安静动人。
“果真是美妙的惊喜。”我说。
“我要给你的惊喜不是这里。”宣澈说,牵着我的手继续穿行在潮湿狭窄的石子路上,头顶飘过一张张招牌,身边闪过一扇扇房门。都是寻常人家,过着寻常的日子。
不知道拐了第几个弯,不知道过了第几个路口,宣澈停下,与一所宅子的女主人打招呼,宣澈让我走进去,告诉我这就是要给我的那个“美妙的惊喜”。
女主人说,这里是她的家,因楼在水之北,故得名“水阳楼”。
只这名字,便足以给我一个美妙的心情。我望着宣澈,见到了他眼中燃烧的笑意。
“你来。”宣澈扶住我的手臂,带我走上高而陡的楼梯,右转,出门,便是临水的阳台。
“紫水,那座桥,名叫‘五福桥’。”宣澈说,指着东侧水上一座月牙形的石桥。“人说,你上了这座阳台,见了那座桥,便会五福临门。”
我站着不动,任宣澈握住我的肩膀把我融在他的怀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江南景致,这里就好像梦里的地方,美丽得那么不真实。就像宣澈,我时常害怕他的完美不真实,时常从梦中惊恐地醒来,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他。
“那是月亮吧?”我说,“宣澈,你看那座桥,是不是月亮?幸福其实就像月亮,它很美很诱人,它看起来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可你永远都得不到它。”
女主人站在我们身后,并不上前,“可月亮有时候在天上,偶尔也会下凡。”
出得水阳楼,宣澈握住我的手臂奔到水边,拉我上一座石桥,那桥许是年代久了,石块都已斑驳。宣澈对我说:“紫水,这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五福桥’,这是偶尔下凡的月亮。”
我想,如若今后我再不会惊恐宣澈的真实,那么,我的幸福便真的如月下凡。我与宣澈认识两年有余,这是第一次去他的家。
宣澈的房子在北京城某个角落的一幢高层大厦里,要搭电梯,到二十层的时候下去。房子很大,一百二十平方上下的样子,简单的装修,简单的家具。纯木色的地板,纯白色的墙壁,客厅里一扇硕大的落地窗,窗上挂了水蓝色的长窗帘,只差他的夫人站在窗前,他就能够实现他的梦——宣澈从前对我说起过他的一个梦境,宣澈说:“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常常会见到一个场景。一扇落地窗,挂着水蓝色的窗帘,窗前站着一名长发女子,对着我微笑,她手上有一只戒指,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我想她一定是我太太。”
一个星期之前,宣澈很诚恳地邀我周日到他家吃午饭,他特地强调了是午饭,言外之意是在告诉我,他的邀请是在白天,而不是在暧昧的晚上。我笑着问他理由,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理由是他三十岁生日。
我点头答应,并且自告奋勇地说要去买蛋糕给他做生日礼物。
自此,我定下了一个约会,去给一个人过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大寿”。
因要赶一本长篇小说的结尾,我一个星期以来足不出户,反复地琢磨小说中的男女主角是该缘尽今生还是该重归于好。小说的结尾改了四次,稿子交了,时间也到了星期六。
这时我才在匆忙间想起了明天中午的那顿生日午餐,急忙梳洗换衣飞奔到商业区去给宣澈挑选生日礼物。
我没有头绪,不知道该送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何种物事做生日礼物。漫无目的地转,绕出了商厦,转到了一条卖各种玲珑物件的小街,很多的摊位,摊位上挂了黑色的金丝绒,上面嵌了很多很多银光闪闪的项坠或是耳环,还有各样的发夹腰带。那些本来就耀眼的小东西被四面八方射来的聚光灯照着,更加纷繁夺目。真美。
周末,人很多,有女孩子和女伴手牵着手,更多的是女孩子和男朋友肩并着肩。极少一个人在那里仔细地辨别各种商品的样式,像我。
一个不大的摊位,黑色的金丝绒上挂了很多各种形状的金属片,金属片上刻着不同的字,或者不同的年轻的面孔。正看见一个女孩从摊主手里接过一只那样的挂坠,穿在一条黑色的绳子上,微笑着将那简单的项链戴在她身边的男孩颈上。我走过去,对摊主说:“我想刻一个字。”
摊主是个看起来比我年轻的男孩,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宣澈,一样那么干净。他叫我选一个挂坠的形状,并且在一张纸上写下我要刻的字。
那似乎是极简单的工艺,只几分钟,我要的字便刻在了金属片上。年轻的摊主帮我将挂坠穿了黑的线,细心地装在了一只浅绿色的匣子中,递给我。
我交了钱去,接过小匣子,宣澈的生日礼物便有了。
第二日,我带了一只很小的巧克力蛋糕,坐地铁到了跟宣澈约定的地点。宣澈穿得很正式,那件黑色的风衣,是我第一次见他时候的装束。
宣澈的餐桌是玻璃的,餐桌顶上吊了三盏小巧的聚光灯。我说我不喜欢玻璃的餐桌,因为太冰冷。
宣澈从厨房端出一盘一盘的菜,说那都是他亲手烧制,忙了一个上午。
我望着那一桌的盘子,有些愣。都是川菜,居然。
宣澈是南方人,他不吃辣。而我不,我喜欢。
“祝你生日快乐。”我把手里的小匣递给宣澈,看到了他打开时候脸上明明白白的惊喜。
宣澈把那项链挂在脖颈上,深蓝色的领带上面,一个“澈”字明晃晃地照亮了他的脸庞。“谢谢你,我很喜欢。”他把项链放进衬衫里面,低头布菜。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语言。
“手艺不错。”我说。
“我不会烧辣的菜,这是第一次。”他说。
气氛有些尴尬,我感觉宣澈有什么话要对我讲,我不想也害怕去知道,于是极力地找话题,欲想避开他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