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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秘园(2)

“人家说,三十岁的生日过得若是好,那么以后的日子都会顺利。”我说。

“那么,我以后的日子一定顺利。”他说。

我不再说话,因天忽然阴了,屋子里暗下来,我到处寻找开关,想打开我们头顶上的灯。宣澈体贴地站起身,伸手打开了藏在花瓶后面的开关,三盏灯齐齐点亮,把那玻璃餐桌照耀得水晶一样七彩缤纷。那灯光,该是剔透的吧?灯光该是柔和或者温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剔透的灯光。也许,是因这玻璃餐桌的缘故。因这灯光,客厅里霎时间温暖起来,这灯光似乎在餐桌周围罩上了一道柔软的屏障,热气腾腾地把我和宣澈拢在一起,无法分开似的。

“紫水,”宣澈忽然说,“你可以不可以,站到落地窗那边去?”我盯着宣澈的眼望了几秒钟,忽而觉得他的眼神和那灯光一样剔透明亮。不自觉地,我起身,走到那扇挂着水蓝色窗帘的落地窗前面。

“只差一只戒指。”宣澈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绒小盒,轻轻放在餐桌上,“我祝自己生日快乐。”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它伴随你的时候,你并不觉得它重要,一旦你失去它,你便会痛苦地发现,原来你是那么需要它。原本,我是没有这种体会的,只会在文字里故作理解地感叹,让别人以为我真的有过这种感受。

直到某一个春天的早晨。

北京的春天其实很美,若无风,便一派清净光洁,美不胜收。而我不大敢在北京的春天出门,因我实在受不起那可以把我吹得连路都走不动的大风。

一个晚上,宣澈打来电话说,天气预报说明天的风很小,我们去踏春如何?

我说好,我可以穿上我那件白色的风衣,站在粉红色的桃花林里,让他帮我拍张照片。

当晚,早早睡下,藏了一夜甜美的梦。

第二天早晨,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感觉到大把大把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软软的,暖洋洋的。我闭着眼睛傻想,今天若是无风,定是个美丽的日子。

我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的红。我惊恐地用手在眼前抓,却抓不到任何物事,仍然是一片一片模糊的红。

“宣澈,我,我看不见东西了。”我在电话机上找到了“重播”键,拨通了宣澈的手机。

我能想象到宣澈的反应,他定是从他的玻璃餐桌旁跳了起来,打翻了手边的牛奶。

“你的牛奶翻了?”我听到了玻璃碰玻璃的一声清脆的“叮”。

“你怎么会看不见?!”宣澈极少不理会我的问题,除非他惊惶失措。

“我不知道,看东西都是红,可能是充血。”

“你别动,等我来。”宣澈拿着电话说,我听到了他锁门的声音。

都说视力不好的人听觉一定绝佳,看样子是真的。

宣澈的家到我住的地方乘车要一个半小时,一路上宣澈在不停地催促司机快快快,一边在不停地跟我说话。宣澈说紫水今天天气真好,花儿都开了,树也绿了。宣澈说紫水你知道么一个公园里种的都是梨树,现在满园子的白花等会我带你去看。我说好。一边说一边惊恐,自己会不会就这样突然之间失去了我的眼睛?

“紫水,你把钥匙从你床头顶上那个窗口扔下来给我,小心一点,别碰到自己。”宣澈在电话里对我说。看样子,他并没有惊惶失措,他记得我的习惯是回家后把钥匙放在床头柜上,他关心着我眼睛看不清楚东西可能会找不到门。宣澈真好。

宣澈开门进来,忘记脱掉他的皮鞋便踩上了我卧室的地毯,“害怕了么?”他说,手扶着我的下巴,我看到了宣澈模糊的脸。

“跟我去医院。”宣澈拿起我的外套,把穿着睡衣的我包起来,要带我出门。

我躲在宣澈肩膀下面,小声说:“我还没有洗脸刷牙……”

从前宣澈总是说,写字的女子喜欢幻想,经常会陷在自己描绘出的情节里出不来。比如写一篇古典题材的小说,时常便会当自己是一位古雅矜持的女子,轻轻盈盈地描眉秀字,放眼望去,窗外林立的广厦都会变成粉嫩的芙蓉花。

我没有告诉宣澈,那一刻我是多么想要知道,我若真的失去双目,他还会不会再一次送给我他生日那日曾经放在餐桌上的红绒小盒?

我忽然念起一个月前,宣澈出差去南方,离开五天,打了五十个电话给我。若没有这些电话,我便会猛觉宣澈已远离北京远离我,身在一个比北京美丽的城市。那是一定的吧。

路上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看到眼前一片一片模糊的红,我怕看到宣澈模糊的脸。我忽然害怕宣澈在我面前模糊,我忽然害怕宣澈远离北京的时候不再有五十个电话给我。

是的,我忽然害怕失去宣澈。

我想我若一直都如此下去,冬天时再同宣澈一起去颐和园看雪,便会看到红色的墙红色的瓦红色的雪。就好似儿时带了红色的玻璃片看太阳,再也不会刺眼。

“宣澈,你说,冬天若是下红色的雪,会不会很美?”我闭着眼睛,躲在宣澈的风衣里,很小的声音问他。

“会。”宣澈说,揽着我肩膀的左臂忽然用了力。

我一直闭着眼睛,不敢不想也不愿睁开。宣澈在我手里放了一样东西,之后用他宽厚的手掌握住我的,不容我放开。

那是他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在他的玻璃餐桌上看见过的红绒小盒。

刚好也是红色。

当我终于在医生的呼唤下睁开了我的眼睛,我发现一切都变得如常,如常的颜色,如常的人群,如常的宣澈。没有了模糊的红色,宣澈的脸变得清晰异常。

医生告诉我和宣澈,我的眼睛只是充血,并告诉我不要冷敷也不要热敷,三天之后充血便会消失。宣澈又问那么早晨时候为什么会看到一片血红?医生对宣澈说了一些话,我不记得,只贪婪地望他柔和的脸,害怕他再次远离北京的时候没有五十个电话。

从医院大门出来,宣澈告诉我,早晨他刚见到我血红的双眼,惊恐得几乎要叫出来。他说,如果病的那个人不是我,或许他会有理智的判断。

“那个时候,我希望我能替你看到红色的雪。”宣澈说。

“你把我的地毯踩脏了。”我说。

回到家后,我从镜子里见到了自己红色的眼睛,原本黑色白色很协调,现在变成黑色红色,像是挑错了颜色的染料盘,突兀难懂。

充血并没有在三天之后消失,我也没有在宣澈的坚持下再去拜访医生。我觉得就这样能够看清世界,看清风景,看清身边的人,真是幸福。

并未觉得自己矫情,能够真正地体会到这样的感受,写下来,是一种别样的心情吧。我的眼睛在一个半星期之后回复了正常,那之前,我打开了宣澈送给我的红绒小盒。我常做梦。大都是气喘吁吁的梦,梦醒了会很累,心和身都累。那日做了一个浪漫的甜梦,早晨醒来极不情愿,转而拨电话给宣澈,告诉他刚才他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猜,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那样的玫瑰。玫瑰该以“朵”论,而我梦中的玫瑰却该论“棵”。高,大,像一棵树样的,一棵一棵,无数,排满了整条路。

宣澈穿一件浅色的夹克,走在那条路上,每走过一株玫瑰树,树上便会有一张木牌翻转过来,上书:“宣澈,我想你”或者“宣澈,我在等你”。无数棵树,无数张木牌,宣澈一路看下去,在路的尽头见到了我。他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拥住我,对我说:“紫水,嫁给我吧。”

邻居的房子来了装修队,电钻的声音把我吵醒,我极不情愿地从那难得的甜梦里走出来,还在念着刚刚见到的玫瑰树。

“宣澈,我刚才梦到你。”

“梦到我又气你么?”从前,每次宣澈出现在我的梦中,若非将我气哭便是在危难处弃我不顾,永远都没有美好形象。

“不是,梦到玫瑰树林。”于是,我给宣澈讲我的梦,省略了树上的牌子和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以为你会梦见百合树。”宣澈笑,听筒里都是清凉如水的声音。

我喜欢花,但不喜欢玫瑰,平日里买花回来插在花瓶里,大都是白色的香水百合。从前,跟初恋的男孩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收到玫瑰,一朵或者十一朵,据说代表一心一意。然而他最后还是转身朝前,背对着我和我的爱情,那些所有代表“一心一意”的玫瑰,全部凋零。

我初恋的男孩姓唐,生在秋日,他叫唐逸旻。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玫瑰,是高中二年级的情人节,那年我十六岁。

玫瑰整整十一朵,我无声地接过来,无声地跟他一起走回家,之后无声地把一只玻璃瓶灌满水,再无声地把那玫瑰插在水中。第二日,我从这十一朵玫瑰里选了两朵盛放的花儿,用吸水纸盖了,夹在一本厚厚的《辞海》里,心中打算着,要留下这少女时的第一束有关玫瑰的记忆。

后来,余下的九朵玫瑰渐渐凋谢,只有两朵在怒放时便被我残忍地洗净瑰丽的花儿,永远地留在我的日记本里。

半年之后,我做了唐逸旻的女友,和他一起看天、看雪、看桃花。

我还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曾那么珍爱他送的玫瑰,藏了两朵做纪念,永远都不会凋零。

然而我错了,花儿生来便是为了凋零,我破了这自然界的规矩,我必须偿还。

唐逸旻转身离开了我,离开时手中握的,是另外一位女孩纤弱的小手。

他一直不知道,其实,我是不喜欢玫瑰的。

我自己买花,不收宣澈送的百合。宣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收了男子送的花,会觉得和他没有未来。宣澈不语,从此再也不提要送花给我。

我做了一个浪漫的甜梦,不知寓意,跑去问朋友。朋友告诉我,玫瑰代表爱情,路代表心,宣澈是我心里的那个和爱情有关的人。那些玫瑰树上的牌子,是我想要对宣澈说而不知该不该说的话,宣澈对我说的那句话,是我渴望得到的承诺。朋友说:“紫水,你是一个固执的女子,一直停留在某个地点,不肯对爱情妥协。你小心翼翼,拒绝一切外来的温暖,但你心底是渴望某个人的,你在犹豫,不知该怎样对待这个人,于是你不断地闪躲,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主动往前迈一步。”

是么?我是如此么?

朋友如占卜的吉普赛女郎般神秘地微笑,对我说:“紫水,只有你自己最了解自己。”

回到家中,我打开宣澈送给我的红绒小盒,望着里面的戒指,第一次有了戴上的念头。

戒指套在了我左手的无名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原本,我是不相信什么缘分的。

“宣澈,你如何知道我手指的尺寸?买到了这么合适的一只戒指?”我拨电话给宣澈。心中奇怪,一向对数字反应迟钝的我如何能记得住宣澈的那一长串电话号码?

傍晚,宣澈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盛开的百合,那花束几乎与宣澈的肩膀一样宽,遮住了宣澈的面孔。我数,是三十一朵。

我问宣澈,为何不送十一朵?那代表“一心一意”。或者九朵,代表“天长地久”?宣澈说,他不知道那些礼节,他只知道,我是生在三十一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