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到处开了粉嫩的花儿,到处都是柔绿的叶。我的双眼在这个春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眼前一片模糊的红让我异常惊恐,害怕就此失去双眼失去光明,就好像我一直都在惊恐我会在某一个梦醒后失去宣澈。
“五·一”时候,宣澈有七天的假期。四月底的一天,宣澈带了两张火车票来找我,说要带我去一个美妙的地方。
“我们不是去过西塘了么?还有什么美妙的地方可以去?”我笑,接过宣澈手里的火车票,终点站是杭州。“杭州?去看西湖和灵隐寺么?”
“不,我们去杭州不是为了西湖和灵隐,”宣澈说,“而是去看我的家乡。”
是啊,杭州是宣澈的家乡。也只有那样灵秀的地方才可以养育宣澈这样出色的男子吧?宣澈极少对我提及他的家乡他的双亲,就好像我极少对他提及一样。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意我难过。
我对宣澈说,多少年以前,我为了我的初恋与父母亲反目,母亲为此卧榻整整一年,直到现在仍然不能完全自由行动。我的老父因此伤感至极,再不肯认我这个不孝的儿,与母亲一起相守以后的日子。所有这些,都是我的弟弟红雨讲给我的。我时常庆幸我还有一个弟弟,若不是红雨,恐怕我永远无法有勇气和力量在北京四处闯荡。
我跟红雨偶有联系,他并不怪我,因他明白我对初恋男孩痛彻心肺的爱恋。
三月时候,红雨来北京出差,我跟他谈起宣澈,他问我要了一张宣澈的名片,说想约宣澈见面。
次日,宣澈来找我,说红雨约他见面,两人面对着面坐在一家咖啡厅里,红雨握着宣澈的手失声痛哭,他对宣澈说:“我姐为了爱情受苦,爸妈不理解她,她到现在都背着负累。不管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都要好好对待我姐姐,千万不要再让她受伤害,千万不要……”
宣澈说,他面对着眼前那个小他很多岁的男孩,没有办法不动容。“紫水,”宣澈说,“你有一个多好的弟弟啊!”
“若不是因为我,红雨可以有更多的快乐。”我黯然。我忆起儿时我与红雨一起玩耍,他总是小大人一样保护我,只要有他在,便没有人敢欺负他的姐姐。我想,若红雨是我的兄长而非小弟,我心中的愧疚和自责会少一些。
“他很爱你。”宣澈说,一双眼睛在傍晚橙红色的光里柔情似水。
红雨临走之前又来见我,对我说他对宣澈的印象极好,“他很成熟也很稳重,很斯文也很干净,是你寻找的那种男子。”红雨伸臂揽住我的肩膀,“姐,我是信任他的,我把你交给他了。”
我扑进弟弟的怀抱中痛哭。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的弟弟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红雨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可以让他柔弱的姐姐完全融入怀中的男子汉。我离开家多少年了啊?太久太久了吧?
“有机会把宣澈带回家吧,爸妈不说,可他们想你。”
那以后,有关我的家庭我的亲人,我若不说,宣澈亦不问,就好像从前一样。
在我见到这两张火车票之前,宣澈从未对我提起过他要带我回家这件事,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点点也没有。
“我没有打算过去见你的家人。”我说,低着头。
“我是带你去看看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不是要你去见我的家人。”宣澈说,“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我们再去见他们。”
我坚信我的父亲是爱我的,我坚信这世上最爱我的男子是父亲和红雨。当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告诉我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把我交给一个男子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宣澈也是爱我的。
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我跟我初恋的男孩远走北京的时候,红雨对那名叫唐逸旻的男孩说:“你要照顾好我姐姐,你若让她受苦,我不会放过你。”可现在红雨见到宣澈,只一面,便放心地把我交给他。红雨说,宣澈是我一直寻找的男子。适合我的不是唐逸旻。
是的,红雨不说,我亦明了。
我没有与宣澈争执,像一个月之前一样,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在第二天跟他一起踏上了一列火车,火车的终点是杭州。
宣澈说得对,杭州不是西湖和灵隐,杭州是宣澈的家乡。
列车进站,我跟在宣澈的身后在人群中穿行,宣澈带我出站,叫了一辆车,直奔西子湖畔。
“紫水,”宣澈牵着我的手,“这就是我的家乡。”我把头靠在宣澈的脖颈上,“宣澈,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吧?”我记得有人对我说过,春天的西湖最美,清澈的天清澈的水和清澈的山,如若你身边有个清澈的人,那么便完美了。
刚好,我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他跟我身边的风景一样那么清澈。
宣澈带我在苏堤边上找到了一家小店,叫了两份藕粉,五分钟的光景,女主人端来两碗藕粉,上面撒了桂花,淡淡的甜香。
“来西湖,一定要吃藕粉。”宣澈说着,递给我一把玲珑的塑料调羹。
我曾无数次地听人讲起西湖和与西湖有关的传说,我似乎在心底隐隐地爱着这个地方,许是为了她的美,许是为了宣澈。
“从前在杭州的时候,几乎没有来过西湖,倒是离开杭州之后,每次回家都要来看看。”
我静静地听宣澈给我讲他的故事,一边往口中送半透明的藕粉,带着一朵朵小的干的桂花,香软甜嫩。
“我的姐姐嫁给了一位很忠厚老实的男子,我们家人都很放心地把我姐姐交给他。”宣澈没有动他面前的塑料碗,见我快要把我的那份吃完,便把自己的那份推倒我面前,“我非常爱我的姐姐,常常会有保护她的冲动,有时候会觉得她不是我姐姐而是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妹妹。”宣澈轻柔地笑,“就好好像红雨对你。”
我一愣。这是我弟弟红雨上次离开北京之后宣澈第一次对我提及他。
“然而我从未有过怨言,因为我知道姐姐也一样关心我。就好像红雨对你。”
宣澈一直是知道的,他知道我对弟弟的愧疚,他知道我对自己离开家乡把老父老母抛给弟弟一直无法释怀。然而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在生活中不常扮演姐姐的角色,更多的时候是小我两岁的弟弟照顾我。
“我爸爸对我姐姐说过,女孩找男朋友,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人品,他一定要有责任心。”
红雨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放心地把我交与宣澈,是因为他觉得宣澈身上有一种无法否定的坚决的责任感。
“我的姐夫没有很大的成就,可是他待我姐姐很好。那时,我姐姐结婚之前,我对姐夫说:‘我把姐姐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好像红雨对你。”
在宣澈说了第三个“就好像红雨对你”的时候,我终于开口说话:“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宣澈仰身靠在椅背上,“我姐姐叫宣清。”
待我把宣澈那一份藕粉也吃掉,我对他说:“宣澈,我们去见一次你父母吧。”我很想知道,是一位怎样的母亲才能育出宣澈这样的男子,是一位怎样的父亲才能取出“宣清”“宣澈”这样的名字。
宣澈稍有惊讶,可并未迟疑,牵起我的手上路。
正遇到下班时间,路上所有的的士都是满客。等车的时候,我回头望着西湖,忽然觉得能在车窗里每日见到这样的湖光山色,简直是一种奢侈。
终于来了一辆空着的的士,宣澈告诉司机,去浙江大学。
我们到了浙江大学家属院的时候,天已经半黑,宣澈告诉我,他和姐姐便是生长在此,并且在这座校园里结束了学生生涯。
我去见宣澈的双亲,除了一盒从北京带来的点心之外别无礼物,我却没有惶恐,跟着宣澈一起上了楼。
宣澈的母亲显然没有想到儿子的归来,更没有想到儿子会带一名女子回家。老夫人正坐在沙发上用竹针编一件毛衣,北京买不到的那种竹针,粗,却柔韧。她用白色的线,已经织出来的腰身跟冬天时候宣澈身上穿的那件很像。
“妈,这是紫水。”宣澈没有跟他的母亲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因为我从未给过宣澈这样的允诺。宣澈是个有分寸的人。从来都是。
“伯母,您好。”
老夫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拉我坐下,并没有我料想中的问长问短,只慈祥地望着我,让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的眼中不自觉地转了泪,想停却停不下来。老夫人握着我的手,想是触到了宣澈给我的那只戒指,然她却没有问,仍笑笑地望着我,问我一路上是否顺利,是否第一次来杭州,是否去过西湖。
“我刚刚去过西湖,很好,跟传说中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