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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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946上海

她把邮票揣入怀中如同揣上了护身符。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也许她本来就没有名字;没人知道她的家,也许她本来就没有家。从早到晚她难得说句话,一开口是地地道道的苏北口音,所以人们都叫她苏北婆。

苏北婆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婆婆,久经风霜的皮肤恰似风干了的枯树皮,掩藏了她的年龄,也掩藏了她的身世。五十岁?六十岁?还是七十岁?没有谁能说得确切;她的身世如何?家中还有无亲人?也从来无人知晓。自打人们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在街上、里弄里转来转去,从垃圾箱中讨生活,靠人们的施舍度光阴。白天,她把垃圾箱当作百宝箱,翻捡一切可以换取食物的废品;夜晚,她把垃圾箱视为栖身之地,用些纸板破布围成一个容身露宿的安乐窝。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她像只活动的木乃伊,在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游来游去。

十年前,她在苏北农村像所有庄户人一样也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男人下地种田,女人织布养蚕,膝下一儿一女有吃有穿。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所到之处烧杀****无恶不作,把她的田给毁了,把她的房给烧了,把她的丈夫生生给活埋了。十三岁的女儿遭到日本禽兽蹂躏之后又被军刀刺死,十六岁的儿子毅然决然投奔了抗日游击队。晴空霹雳,家破人亡,剩下苏北婆一个人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辗转乞讨来到了上海。

一晃十年,儿子杳无音讯,可她似乎天天和儿子在一起。隆冬寒夜儿子是火,酷暑盛夏儿子是风,饥肠辘辘时儿子是粮是米,病魔缠身时儿子是药是医。儿子是她的信念,儿子是她的力量,儿子是她生命的支撑点,儿子是她活下去的惟一希望。

一夜暴风雨,毁掉了她赖以栖身的窝棚,用粗糙厚实的马粪纸片搭盖起来的屋顶变成了一堆抓不起来的黄泥浆,肆虐的狂风把她用破麻袋捆紧而成的墙壁吹上了天,害得她只好在一个廊檐底下熬到了黎明。

人的运气总是有好有坏,一夜风雨席卷了她的“住房”无疑是个天大的损失,可天亮之后在垃圾箱里的收获又给她以加倍的补偿——一堆酒瓶子罐头盒破烂皮鞋臭袜子并没有使她惊喜,可几件女人的内衣和一条长长的布带竟然也会被扔进垃圾箱并且被她首先发现真该庆幸自己交了好运。这几件衣服又光又滑几乎还是全新的,如果把上面的血迹洗掉再把扯破的地方缝起来,说不定还真能卖个大价钱。一条米黄色寸半宽三尺长的布带,像是女人用的腰带,崭新崭新的,只不过沾了些污秽的泥巴。腰带的两端有小小的挂钩和一排整齐的子母扣,做工相当精致。他看中了这条腰带,想用它替代那根已经扎了很久的一段麻绳。她比了比,带子太长,要想办法把子母扣往里挪一挪,她一面比量一面寻找针线……

突然,奇迹发生了。她发现在布带的内侧还有一条小小的拉链儿,打开之后,里面有防潮软纸还有白白的硬纸。她细心地打开防潮纸,里面包着一张十枚相连的天蓝色的邮票。

苏北婆原以为是钞票,打开之后才晓得是邮票。她认得邮票,在垃圾箱里经常见到废弃的信封儿,信封儿上总贴着一枚或几枚方方正正的花纸片片。今天这十枚连在一起的邮票与往常不同,它们是没有用过的新票,而且保存得特别严密完好,也许……也许能用它换些钞票。

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说过,说大上海无奇不有,洋人又无所不能。早在光绪年间就有洋人洋行在报纸上登广告,收买信封儿上贴着的老人头。记得当时工部局书信馆的人头每百枚价二角,海关人头每百枚也是二角,东洋人头要贵些,每百枚三角。后来收购价又提高了,不管什么人头,一律按每百枚五角付钱。五角钱可是个了不得的价钱,试想一角钱可兑换九十六文钱,而五文钱就可以买一斤雪白的面粉。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反正五角钱能买一袋子粮食。进入民国之后不大听说了,不知还有没有收邮票的。她当然不知道这衣服、带子的主人是谁,更不知道衣服上为什么沾着血迹,甚而至于连这个女人的生死也丝毫不知,但她知道这十枚邮票可能有些来历,主人当初如此精心地收藏保护它,肯定有她的道理。她要找个有学问的人打听打听,头一个她就想到了小萧先生。

小萧先生白须白发长着一副瘦长瘦长的身材。他的父亲是前清的秀才,熟读五经四书,写得一手好字,以开馆蒙童为生。

推翻帝制建立民国新学兴起科举废除,之乎者也一套旧学逐渐落伍,声光化电之类的新学搬上教材,萧先生的蒙馆自然就日渐冷落了。为了养家糊口,萧先生在百般无奈之时也顾不得斯文扫地,就在一个邮政局旁边的便道上支了一张方桌,从家里带来笔墨纸砚干起了“代写书信”的营生。萧先生满腹才学功底深厚为人又谦和,因此颇得人缘,不仅找他代写书信者天天不断,就连请他代写公文、状纸者也越来越多。民国十五年,萧先生过世,留给儿子的只有一杆笔和一个方桌。形象和秉性都酷似乃父的萧门长子从此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在邮政局门口继续代写书信,为此人们都叫他小萧先生。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头写白了,眼写花了,背写弯了,牙齿也写掉了,可小萧先生的称呼却无人更改也无法更改,他自己也欣然接受。

苏北婆在邮政局门口已经呆了很长时间,直等到太阳落山夕阳西下方桌前没人的时候,她才慢慢地走了过去,恭而敬之地给小萧先生鞠了一躬,然后才小心地用双手把邮票递了过去。

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位有学问的人,盼望小萧先生告诉她这些邮票的价值。

小萧先生推了推老花眼镜,把这些天蓝色的邮票颠来倒去看了好半天才把头略微低下,让目光从镜片上面射了出来。

“苏北婆,这几张邮票侬是从啥子地方捡到的?”

苏北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关心地问:“值好多钱?”

“钱?侬想用它卖钱?”

苏北婆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萧先生却不由得笑了起来:

“苏北婆,这种邮票已经不能用了,票面上的价是法币两元,一共十张才二十块钱。”

“二十块?”

“对,二十块。侬晓得如今寄一封平信要好多钱?”小萧先生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把左手张开。

“要五千块。侬这二十块钱的邮票怕是连一粒米也买不到。”

“是新的。”苏北婆又一次开口并且用她那干枯的手指了指邮票。

“新的也勿灵光。苏北婆,不是阿拉扫你的兴,侬这张邮票还不如一张手纸,白给我都不要。”

“不,不,小萧先生,那上面有老人头。”

“阿拉看到了,那上面是国父孙中山先生的肖像。不过没有用的,两块就是两块,如今一文不值。再说苏北婆,侬仔细看看,这些头像统统印颠倒了,本来才值两块钱,如今更是一张废纸了,一张废纸。”

小萧先生说着把邮票退给了她。

“老人头是很值钱很值钱的。”苏北婆一再重复这些话,无奈地离开了小萧先生。

这一夜她想了很久,她想找全上海最有学问的人再问个究竟,决心去城隍庙找唐半仙。

在苏北婆的心目中,小萧先生是这一带最有学问的人,而唐半仙是全上海最有学问的。唐半仙是上海滩家喻户晓远近驰名的算命先生,精通阴阳八卦、麻衣神相,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凡是人间的吉凶祸福,官鬼妻财,百测百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每天求他占卜问卦的人都得预约排队,而且得先交定金。

他还有个规矩,不收纸币,只收银元,所以没有五块银元休想问卦。不过,唐半仙是个积德行善之人,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的早上,破例要为三名付不起卦金的穷人奉送三卦,按先来后到分文不取。如此一来,每逢望朔的清晨,命馆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不过只有排在前面的三人才能有此荣幸,排到四名往后的,对不起,请您下次早来。

苏北婆心中有数,刚过初十就去城隍庙了,每天在命馆门口乞讨求食。从十四晌午一过就蹲在门口,为此她排了个第一名。

唐半仙算卦看相从来不用命主开口。他一见苏北婆手里拿着邮票不由得眼前红光一闪。

“唉呀!老婆婆,你手上的邮票为何有股血腥气。”

只这一句话苏北婆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一面把邮票放到桌子上,一面把这邮票的来历以及女人内衣上的斑斑血迹讲了一遍。唐半仙坐在靠背软椅上似听非听,用他那眯缝着的小眼似乎很不经意地扫了一下那张邮票,就用扇子的顶端把它又推给了苏北婆。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也皆有定数。命中有时跑不脱,命中无时莫强求。就以这几枚小小的邮票而言就很不一般。为何?

因为它人像颠倒,乾坤阴阳皆无定数,可上可下可正可反,因人而异;再看旁边有两个洋码子,一个是‘3’,一个是‘2’,‘3’、‘2’

一奇一偶,这与其他邮票又有不同,故此乃天生之造化也。”

苏北婆把这张邮票不知端详过多少天多少遍还不如唐半仙刚刚眯缝着眼睛匆匆的一瞥,苏北婆更为心悦诚服。

“小小邮票既轻且薄本不值钱,但因人世险恶、声色犬马,故此票有无价值皆因人而易。正人君子行善之人不贪图官禄财色,虽持有此票仍能心平气静起居如常,必然会平安无事。反之,一些贪财好色谋官逆法之徒,一旦获得此票,必以奇货可居,结果欲念无穷乐极生悲必遭血光之灾。”

苏北婆吓得连忙把捧在手上的邮票又放回到桌子上,不知自己是否也触上了霉头。唐半仙见状偷偷一笑,他呷了一口香茶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婆婆获得此票乃命中注定,但此票既不是财也不是官却可给你带来好运,只要你从今往后将此票带在身上日夜不离,安心立命,忍饥耐寒,不图非分之想,不求身外之财,多则五年,少则三年,老来必有后福。”

“我还能见到儿子?”苏北婆追问了一句。

“你家母子必能相见。此票在他人之手难免有血光之灾,但在老婆婆手中必能除妖避邪,保佑你们母子相会。”

苏北婆听了唐半仙的一席话,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她把邮票小心地揣入怀中如同揣上了护身符满意而归,再也不轻易示人了。

这一夜苏北婆睡得格外香甜,她作了一个梦,梦见了儿子,梦见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