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公司内,十分繁忙。那些送拍的,或是背着行包,或是抱着箱子,进进出出。进了门,吴耐到前台说明来意,漂亮的前台把他引到了一名业务人员的办公桌前。
来之前,吴耐联系过好几家,他在网上查了资料,他觉得这家拍卖公司的名气还可以,选择大公司,怕自己的东西被淹没,不受重视;选择小公司,又怕他们不守信用,便预约了这家。
经过业务人员的示意,吴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连会客室也免进了,吴耐寻思着,这家公司的业务一定不少。业务人员拿出了一叠文件递给了吴耐,然后说道:“感谢您对我们公司的信任。这有一份简章,请您先看一下我们公司的拍卖流程。”说完,不再理会吴耐,低下头去,忙着他自己的工作。
吴耐接过文件,研究了半天,仔细地看完,感慨了一句:“程序这么繁杂?”
业务人员抬起头来,一脸的严肃:“这是必须的!我们必须对每一个客户负责。”
吴耐点了点头,问道:“按这流程上面的说明,如果拍出去的话,‘委托人应向本公司支付成交价10%的委托佣金和支付其它应计费用’,请问这后面的‘和支付其它应计费用’包不包括在这10%之中?”
“不包括。”业务人员头也没抬。
吴耐又点了点头,指着手中的文件,问道:“这一条中,‘若在双方约定的委托期限内拍卖标的未能拍出,委托人应自行取回该拍卖标的,并缴纳拍卖底价3%的服务费。如委托人逾期不取回,则每天应缴纳拍卖底价2%的保管费’。请问,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的东西拍不出去,我必须按我预想的拍卖价支付给你们管理费。比如,我想拍二百万,如果拍不出去,我就得付给你们六万,再加上鉴定费、保险费、印刷费、展览费等等其它应计费用,怎么着也得付十万左右的费用了吧?如果拍出去了,还不止这些吧?”业务人员轻轻地笑了笑:“差不多吧。”
吴耐也笑了:“黑,你们真够黑的!好吧,俺认宰了!你帮我办手续吧。”说完,咬了咬牙。
业务人员亲切地看着吴耐,语气柔和了许多,问道:“请问先生前期预付的费用是付支票还是付现金?”
吴耐满脸的疑惑:“等我的宝贝拍出去,你们直接扣了不就行了吗?”
“不行!”
“非得我先付你们十万?”
业务人员“嗯”了一声,接着又开始低头处理他的工作。
吴耐坐那里,瞪着眼,足足看了他一分钟,气得猛地站起身来,“嗯什么嗯?我看你是白嗯,白球嗯!老子哪来的十万?就是有,也坚决不让你们拍卖公司黑了去!”
业务人员抬起头来,显得有些生气,目光犀利,盯着吴耐:“这一行就是这个样,不只是我们公司一家如此,别的公司也是一样,还有收费更高的。先生,顺便给你提个醒,请你说话的时候放尊重点!”
吴耐轻蔑地一笑,说道:“尊重?我只尊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自己,和那些值得我尊重的人!我就不相信,离了你们拍卖公司,我还卖不掉了!”说完,转身离去。
吴耐忿忿不平地走出了拍卖公司,到了街头,茫然地四处环顾了一番,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先搬到十里河。虽然手握至宝,什么时候卖掉,说不好。必须未雨绸缪,不能临渴掘井。手头的钱不多了,俗话说得好: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再不搬家,支付房租会成为一个难题。搬了家,便可以正式宣告,要进军神秘的古玩市场了。
吴耐倒了一次车,直接去了十里河村里。在这个村里找间房子挺容易,有房子要出租的,就用粉笔在自家的院门上写上“出租”二字,或是挂个牌子。
他转了一个上午,接连看了几家,从中选了一个比较宽畅的单间,有十几平米,在一个二楼的顶头。所谓的二楼,是房东在原房的基础上改建起来的,房顶就是盖着一层隔板,每逢下起大雨,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放爆竹。上楼有一个共用的楼梯,陡峭得不亚于华山天险。村子里这样的改建房子很多,专门用来出租。这间房子的好处是,和房东不住在一个院里,省得腻歪。预付了房租,拿了钥匙,吴耐便回到樱花西街的住处,给以前的房东打了个电话,开始收拾起来。
搬家时,一堆破烂家当,看上去不多,吴耐一开始估计,租一辆大金杯就可以拉完,结果装车的时候,硬塞着,拉了两趟,其中还让吴耐咬牙扔了一些,他觉得不会再用到的东西,便放弃了,比如,鱼竿等等等等。当吴耐一件一件顺着“华山天险”全部搬进小屋之后,上下楼梯,便不需要再扶栏杆,如履平地了。
搬了一次家,收拾完,足足花了吴耐两天时间,总算踏实下来。
吴耐心中感慨万千,在北京没有一套固定的住房,难哪!光是找房子搬家就烦死你。
“入伙”之后,吴耐首先去了附近的营业厅申请了一条ADSL,网络早已成为吴耐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很快,吴耐也摸清了这里的基本情况。房东夫妇也就三十多岁,带着俩孩子,大女儿上五年级,小儿子刚四岁,偷着生的,交了一笔不菲的罚款后才补的户口。吴耐的隔壁是一位在附近汽配城上班的老大姐,平时老是不在,也就是晚上回来睡个觉,姓李,五十岁左右,东北人,前几年和老头离婚后,来的北京。另外几个门锁着,也都租出去了,有上班的,有卖古玩的。
吴耐搬来后,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院里一位姓陆的南阳人,四十来岁,在潘家园批发翡翠小件,每逢周六周日便到潘家园的大棚子里批货,有固定摊位。平时就到其它市场零售小件。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古玩市场多了去了。
一开始,老陆以为吴耐是附近上班的,便凑到吴耐的房中热情地攀谈,了解了情况,便没了兴致,冷淡起来。无所事事的人,到哪都让人瞧不起。聊天的过程中,老陆的眼睛一直瞄着吴耐装满各种水笔的笔筒,离开时,到底也没忘了找吴耐要了一支,说是记账用。吴耐爽快地让他挑了一支。没想到,他挑了一支挺贵的,花了吴耐一百多块钱买的,手感特别好,吴耐曾经一直用这支笔在合同上签字。吴耐也顺带着向他打听了一些古玩市场的情况。
头两天的生活,吴耐有些不习惯。用厕所,要走出巷子老远,是村里的公共厕所,早起想办大事的时候,要排号不说,还要忍受难闻的气味,厕所脏得一踏糊涂。不排不行,腾出一个位置,你不上,马上别人就占了。这年头,做什么不是如此?
晚上刚要睡着的时候,冷不丁的,会传来巨大的噪音,不是醉汉野狼般自我陶醉式的干嚎,就是巷子里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要么就是其它院里重重敲打铁门的声音,或是呼“小三”,喊“小四” 的男女高音。这大多是房东整院出租、管理不到位的后果,和房东住同一个院里,这些情况是坚决不允许的。慢慢也就习惯了。人对环境逆来顺受的能力素来很强。
周四的报国寺古玩市场上,十分热闹,连内院的角落里也摆满了摊位。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毫不夸张。
茫然的吴耐挤在人流中,四处瞎转,感受着古玩市场的热闹和兴旺。每走到一个摊位前,只要你的目光在摊位上稍一停留,摊主便会不停地问:“老板,喜欢什么?”
“老板看看这个,天球瓶,正宗的康熙货,没一点毛病。”
“老板看这个,纯天然的翡翠手镯,正宗A货,假一赔十,买一个送女朋友吧。保证她喜欢。”
吴耐不停地摇着头。
眼花缭乱地闲转着,吴耐看到一个摊位前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有人正在那里生气地吵吵嚷嚷。
吴耐费了好大劲儿才挤了过去。听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原来,是一位客户要在地摊上退货。他从这里买了一个五六寸高的陶俑小人。摊主说是正宗唐俑。他找了位行家只看了一眼,就说是假的,他便回来退货,摊主不退。
那位客户叫嚷着,你不是挂着假一赔十的招牌吗?我不要你十倍赔我,多少钱买的你退我多少就行了!
摊主看上去五十多岁,显得很老练,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说,货不能退,俺没承诺过要退货,古玩和股市一个道理,风险自负。
你买国家的股票买赔了,你退不退?有没有人会给你退?你刚才说我不讲理,我看你才是不讲道理。实话对你说,我这人一向很讲道理,你实在要退的话,地上有一堆,你就再挑十个拿走吧,这就叫假一赔十。做咱这一行,就是信用第一,俺说过的话,绝对兑现。
争执了半天,摊主就是不退。那人气得拿起地摊上写着“假一赔十”的硬纸片,就给撕得粉碎。
摊主丝毫不生气,笑道,撕吧,大不了回去俺再写一张。
吴耐觉得好笑,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也长了见识,“假一赔十”原来竟是如此赔法。
又四处转了一会儿,市场角落里的一个摊位引起了吴耐的兴趣,可能是太偏的缘故,光顾摊位的人不多。摊主是位看上去挺机灵也挺善良的小伙子,二十七八岁。吴耐感兴趣的不是摊位,看了这小伙子一眼,便对他产生了好感。
中学时候,吴耐的爷爷曾和他讲过古人的一个哲理:相由心生。
爷爷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的相貌和心灵是相通的,尤其是眼神。一个人的品性基本上能从相貌和眼神里反映出来。爷爷说得很认真。
吴耐说,爷爷这是主观唯心主义。爷爷没有和他争辩,在爷爷的眼里,古人传下来的道理,那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真理。爷爷很疼他,说这孩子机灵倒是机灵,怕是将来成熟得晚。爷爷说,这样也好,年轻的时候摔打一下不是坏事,到老了活得更踏实。吴耐读大学的第一年,爷爷便去世了。
吴耐在摊位前蹲了下来。地摊上,翡翠、玉器、铜器、瓷器、字画、杂项全都有,种类倒是挺全。
小伙子笑脸相迎,问道:“老板,看上啥了?开开张,价钱好商量。”
吴耐笑道:“啥都看上了。东西都不错。”说完掏出烟来,送给小伙子一支。小伙子接了过去,互相客气着点着了火。
吸了一口,吴耐说道:“同行,我也是干这个的。”
小伙子略显失望:“哦,我知道了,你是上货的。”他还是不死心,说道:“有看上的没有?同行,价钱好说,照本给你,你拿去卖个好价钱。”
吴耐信口嗯了一声,笑着问道:“生意怎么样?好做不?”
“马马虎虎,够吃够喝。”
“我叫吴耐。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朱,朱洪雷。多个朋友多条路。互相关照下。吴哥主要玩什么?”
“不瞒兄弟,我准备入行,啥也不懂,正打算上点货。”吴耐尴尬地笑了笑,索性实话实说了。
朱洪雷很平静,不以为然,这种情况似乎是见多了,说道:“其实我也不懂,干这行没什么懂不懂的,懂的不一定赚钱,不懂的不一定不赚钱。做这一行,只要赚钱就行,没什么诀窍。买的时候,把什么货都当假的给价;卖的时候,把什么货都当成真的喊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非是挣口饭吃嘛。”小伙子的话语让吴耐心头一暖,这是位热心直爽的小伙子。没看错人。
吴耐问道:“你们的货都是从哪进的?”
“要搞真货就得下去收,本钱大,看打眼就栽了,我不干那个,就卖假货。有专门放货的,放货的家里有仿制的小厂,大批量生产,主要是放给我们,不用付本钱,我们拿到手卖完给钱,卖不掉再还他。碰上一个瞎眼的老板,宰个几万、几十万都没准。”
“那人家发现货不对了,不找你?”吴耐有些惊诧。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北京城这么大这么多市场,哪找去?再说了,买假了,是眼力不济,怨不得别人,要是买真了,他转手卖个几十万几百万,也不会倒找钱吧?周瑜打黄盖一一愿打愿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全假的,他们会买吗?”
“他们不买,我们吃谁的喝谁的?总有一部分人抱着捡漏的心理在市场上转来转去,放大镜照来照去,做着梦都想着一不留神就能捡个大便宜。反正不出高价,心里想着,常常买,总能碰到一件真品吧?还有的老板,一买就是一堆,他老是想着,买一堆里面总有一件真品吧?买到一件不就全扯回来了?”
“像这种情况,他们很难买到真货的嘛。”吴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又觉得合情合理。世间存在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以情理为标准来衡量的。
朱洪雷笑道:“是呀,不怕他不服!不扶不行,不扶尿裤子。话又说回来,也不能全怪我们,真货有真货的价,有的人不管真货假货,全部按假货出价,给的价钱连本钱都不够,让人怎么活?都说北京生意好做,来一趟容易吗?我一开始来的时候,带的全是真货,卖假货也是他们逼的,假货本钱低,给价就能卖,起码赚点生活费吧?一家老小总得生活不是?”
吴耐问道:“那卖真货,非得下去收,别的办法就搞不到了?”
“也可以,那就要凭本事、凭眼力、凭运气从市场上挑了,市场上虽说是假货多,真货少,毕竟还是有真货,一凭眼力看出来,二凭经验,懂价,把价钱也要看准了,光买真了还不行,买贵了也不好脱手。”朱洪雷和他聊天的时候,不时地打量着走到附近的客人,这是在寻找机会想把他们喊过来做生意。
吴耐长长地“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朱洪雷应了一句:“是呀!吴哥住哪?”
“十里河。刚搬过去的。”
“我也住那。这样吧,吴哥,反正住的近,有空咱再聊吧,我这还要做生意。你的电话多少,我打给你。”朱洪雷有些不耐烦。吴耐影响了他的生意。
“行!改天我请你吃饭,边吃边聊吧。还望兄弟多多指教才是。”
吴耐似乎也觉察出来,心里有些歉意。
朱洪雷笑道:“好啊。我一向喜欢助人为乐。多个朋友多条路,干这行,就是互相帮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