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出事的消息,吴耐还是听一位行里人说起才知道的,四哥在北京做了很多年,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古玩行和其它行当一样,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有了不寻常的事情,总会传得满城风雨。
别人的丑事,津津乐道,自己的丑事,闭口不提,人之常情。
吴耐听他们说,四哥从西客站刚下了火车,就被警察带走了,带着的几件出土的青铜器,也被扣了,倒卖文物的罪名。
吴耐大吃一惊,打听了好多人,才打听出关押的地方。吴耐买了两条中华,忽匆匆地赶了过去。
天气阴沉,似是要下雨,一阵阵的风,把尘土卷起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路上,吴耐看到,许多行人戴上了口罩。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北京会有近年来少见的沙尘暴。
正赶上允许探视的时间,吴耐见到了四哥。
四哥看上去有些疲惫,也显得苍老了几分。见了吴耐,四哥倒是泰然自若,依然谈笑风生。
按照规定,烟先是要先交给看守人员,然后再由他们转交。
见了四哥,吴耐就告诉了他:“四哥,我给你捎了两条中华,你最爱抽的。”
四哥笑了,说道:“好呀,四哥这几天正憋得两嘴起泡。兄弟呀,自打四哥进来,你可是头一个来看我的。那帮孙子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生怕我连累他们似的。真要惹我生气喽,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抖搂出来。不说这个,你那宝贝怎么样了?送拍了没有?”
吴耐说道:“倒是去了一趟,******拍卖公司真黑!”
四哥似乎一点也没觉得奇怪,不以为然地说:“都这样!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嘛,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里头的猫腻大着呢,等四哥事了了,出去后,再给你慢慢说道说道。最近怎么样,到市场转转没有?”
吴耐点了点头,答道:“转了转,潘家园、报国寺,好几个市场我都转了,我进了点货,开始出摊了呢。”
四哥哈哈大笑,说道:“说干还真干上了!行!有股子闯劲!真的,兄弟,四哥给你说旬贴心窝的话,别进这行,水深着呐,不适合你。你呀,太耿直,太冲动,太容易相信别人,都是干这一行要命的弱点!我说这个,你心里肯定又要不服,虽说你也上过班,有些社会经验,可环境不一样。主要是环境中的人不一样,明白四哥的意思吧?四哥建议兄弟呀,老老实实去找个班先上着。你四哥这是暂时受困,等我出去了,老四还是老四,四哥还是四哥,四哥也想着洗手了,正准备搞个公司,到时候四哥请你当经理。”
吴耐笑道:“那兄弟先谢谢四哥了。四哥,好好的怎么回事呀?”
四哥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啥,这也正常,干这行的,哪个身上没点见不得人的?别的行当不也是一样?四哥大意了,让人给点了炮。放心吧,兄弟,四哥过一阵子就出去了。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后面的不使劲把我保出去喽,一个个的我全给他们抖搂出来。”
吴耐松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这就好。四哥保重,需要啥的,就直说,兄弟给你送。”
四哥感激地看了吴耐一眼,感慨地说道:“兄弟这份心,四哥记着了。要说这人哪,落难的时候,不一定非要别人帮,有旬贴心的话,也感人不是?兄弟,咱这以后就是亲兄弟了。别把四哥当外人,四哥也不会把兄弟当外人。”
吴耐笑了:“四哥说哪的话?兄弟一直没把四哥当外人。”四哥的话也让吴耐心里暖洋洋的。
从看守所出来,吴耐的心中有些落寂,更多是沮丧,一直在苦苦等着四哥,没想到四哥出了这档子事。
路上,吴耐碰见了一个卖盗版书的书摊,他凑了过去,漫不经心地扫了扫。平时闲着的时候,吴耐总爱看看书,有时从网上看,从网上看着太累,又伤眼睛,不如躺在床上的那份恬淡和悠闲,书店的正版又太贵,一般的书,不大舍得买。近两年看的大多是盗版,书店里几十块钱一本的,地摊上也就几块钱。盗版书里的错别字很多,吴耐总是能联系上下文,把错别字给挑出来,有时这也成了他的乐趣。
当他看到一个《寂寞无行路》的书名时,心里一怔,和自己以前写过的小说同名。这也正常,毕竟书名是从黄庭坚的词里借用的。
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词,你喜欢,别人一样也可以喜欢。
吴耐蹲了下来,把那本书拿到了手中。作者的署名是“南郭先生”,显然是笔名了。吴耐打开书,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大脑开始充血发蒙。里面的内容是那样的熟悉!不正是自己曾经写过的吗?
耗费一番心血,写过的东西,谁会不记得?有些字句,自己把自己打动过的字句,甚至过了很多年,还会历历在目。
看着,看着,吴耐胸中翻腾起来,热血上涌,愤怒、抱怨、失落、酸楚……夹杂在一起。心中怒吼着,胆大妄为、太不道德、太让人气愤了!你们不是说不给我出版吗?怎么又出盗版了?真是报应,以后再也不买盗版了。
吴耐心中懊悔起来,为什么过去不多跑几家出版社呢?以此看来,很多事情,不是自己不够努力,而是自己还努力得不够。自己真傻,为什么要把稿子挂到网上去呢?现在就是想找人打官司,哪怕是打架,也找不到对手。
花了五块钱,吴耐买了一本,卖书的笑着,讨好般对他说,这书挺好卖的,又便宜又好看。
吴耐好奇地问了句,都是什么人买?
卖书的小贩说,大多都是那些三十来岁上班的。
吴耐苦笑着,看了看他,长叹一声,拿着书本,便转身离开了。
吴耐从十里河站下车的时候,已经感受到这场沙尘暴的来势汹汹,狂风怒吼着挥起沙土,遮天蔽日,对北京城进行肆无忌惮的“地毯式”扫荡,坐在关紧门窗的室内,也能听到雨点拍打玻璃般“噼噼拍拍”的响声,灰蒙蒙的天空变了颜色,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淡黄色的尘雾之中,连远处匆匆的行人也变成了淡黄色,到处是厚厚的浮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
走在风沙中,吴耐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一支沙尘暴中飞舞着的羽毛,身不由已,力不从心。
和闹“非典”时差不多,街上许多行人戴着口罩。有人说,沙尘暴是从甘肃来的,是甘肃的羊把草吃光了,导致土地沙漠化。又是臆断出来的无稽之谈!世上的事,都有其成因,在人们一时找不到正确答案之前,总会百般千般的假想和臆造。反正不用对自己的话负责,无知者便无畏了。
回到拥塞的小屋,吴耐一直抽着烟呆坐着,眼睛呆呆地盯着扔在一边的那本盗版书,仿佛笼中的一只困兽,压抑、狂躁和忿恨交织在一起,多想,找一处旷野,怒吼一声,天塌地陷!
沉坐良久,吴耐觉得有些倦了,便脱了鞋,上了床,拉上被子,没多久便酣然入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沙尘暴早巳停了。
吴耐半靠在床头,摸索着拿了一支烟,点着,深深地吸了几口,定了定神。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生活上支撑不了多久了。他估摸着朱洪雷差不多已经起来,思索了一会儿,拨起了朱洪雷的电话。
振铃刚响了三次,就通了。
朱洪雷说他正要出门。朱洪雷平时很勤快,大部分时问早早地起床,早早地赶往市场。吴耐问他准备去哪,说要跟他一起去出摊,朱洪雷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们去了旧宫的一个农贸市场,主要是卖菜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平时也有卖古玩的摊位,他们到市场时,已经有五六个古玩摊位摆了起来。二人找了一个位置,他们的摊位摆在了一起,摆好后,吴耐掏出他的舍利子照片,放到了一个自认为醒目的位置上。因为不是正式的古玩市场,平时过来转的人多,买的人少。大多是顺路走过,怀着好奇心,看上几眼。
朱洪雷带了个简易的折叠马扎,打开后,要把马扎让给吴耐。
二人推辞了半天,最后吴耐拿了一张报纸,坐了下来。点了烟,定了定神,一时半会儿没生意,二人便开始闲聊。
朱洪雷笑着问道:“吴哥,俺问你个问题。为啥好些人说俺那里人不好呢?”
吴耐笑道:“说某某地方的人不好的主,大多带有比较强的地域偏见性,就是哲学上的主观唯心主义。有些人接触某一个人,他不喜欢这个人,就把他那里的人都否定了。要是他接触了贾平凹,他会觉得陕西人都是大作家,要是接触了刘震云,又会觉得河南人都是大作家。带着偏见看问题,人之通病。还有些人是跟着起哄,墙头上的草。比如,我和你是朋友,我就觉得你们那里火挺好的。都很善良,都很义气。”
朱洪雷听了这话很高兴,说道:“我看也是这个理。吴哥,上学多的跟上学少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你说这么多的名词,我就说不出来。我就不明白,你咋不去上班,为什么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出摊呢?”
“出摊不也挺好吗?就说你吧,家里盖着小洋楼,老婆孩子养得滋润着,哪点比上班的差了?”吴耐笑道。
“噫!我那小楼还没装修呢。吴哥,你觉得出摊和上班,哪个好呀?”朱洪雷又问。
吴耐淡淡一笑,反问一句:“你说呢?”
朱洪雷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还是上班好!每天背个包,坐电梯进大楼,多牛×?到了自已办公桌前一座,泡杯茶,报纸一拿,多舒坦!令人羡慕死了!我就纳闷了,你放着好好的班不上,非要出摊干吗呀?我就是没文化,初中没念完,要是有文化,说什么我也要在北京的大楼里找个班上上。”
吴耐哈哈大笑起来,“我告诉你吧,你羡慕他们呀,他们还羡慕你呢!每天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在家里睡大觉,没人屁叨你,没人给你定任务。这也应了围城效应。”
朱洪雷不解地问道:“啥叫围城效应?”
吴耐回答道:“是钱钟书小说里的,那旬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城里的人想出城,城外的人想进城。”
朱洪雷看了看吴耐,一脸茫然,说道:“我还是不太明白啥叫围城。”
吴耐顿了一会儿,抽了几口烟,笑道:“就是说,处在一种尴尬之中会羡慕另外的一种尴尬。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你们村里不是有种田的吗?种西瓜的那家觉得人家的冬瓜个头大,产量高,就准备来年改种冬瓜;种冬瓜的那家觉得人家的西瓜个个甜,收入高,准备来年改种西瓜。”
朱洪雷笑了起来:“哈哈,是这么回事呀,我知道啦,我们村里倒还真有这么回事!我看不光是种田,别的行业也一个样。”吴耐见朱洪雷一下子就领悟了,不禁感慨起来,他这朋友就是聪明,悟性好,学得快,一点就破。
不像自己那么愚蠢,记得小时候,听那位上了年纪的语文老师讲朱自清的《背影》,不知是老师的方法问题还是自己愚蠢的缘故,自己怎么也没明白过来,到底好在哪。后来学《荷塘月色》的时候,还是一个样,考试得来的分数,全凭老师平时教的框框,死记硬背得来的。
吴耐想了想,又补充起来:“我说的也不全对,不过,理就是这么个理。不说这个了。洪雷,我问你,这古玩的买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这么多天,我还是糊里糊涂的,没摸到门道。”
朱洪雷说道:“噫!瞎买瞎卖呗。搞点稀奇古怪的,啥东西都有人看,有人看就会有人买。真的,吴哥,说了你不信,上次,我在大钟寺出摊,忘带马扎了,村口捡了块青砖头,准备出摊时当板凳垫屁股。没想到,让一个大傻看见了,放大镜照了半天,说可能是秦代的,给了十块钱,哈……”
吴耐一听,半信半疑地看着朱洪雷,“还有这事?”
“百分之千、千分之万,绝对真事!咱自己弟兄们能说外话吗?像我们这一行真的没什么诀窍,全看临场发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品《卖拐》看过吧?”
“看过N次啦。”
“虽说卖的东西不一样,方法是一样,不管用什么招,只要把东西忽悠出去,咱的目的就达到了。”
“有道理!哎,我说兄弟,这半天了我这照片怎么没人看呢?”
“吴哥,你到市场转一圈,看看别人摊上有多少照片,你就明白喽。”
“好!我转转去。你帮我看着摊。”吴耐站起身来,一个大步跨出了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