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吴耐便跟着表叔回了老家。
路过家门口时,吴耐心里酸楚楚的,特别地想念父母,父亲已经退休,正在家里忙着写自传,母亲是班主任,带着一个高三毕业班,再有一年也要退了。父亲的头发已经白得过了半,母亲的黑发也是染出来的。在表叔的几次提醒下,吴耐真想回去看看他们,甚至冲动着准备叫出租了,却又忍住了,泪水在心里流了出来。
春节他就没有回去,一个人在北京过的,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没买鞭炮,也没贴门神。年三十晚上,在外面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吴耐煮了两袋速冻水饺,捞出锅的时候,一大半煮烂了。他不会做饭,平时都是在外面凑合吃点,偶尔自己煮点面。
除夕之夜,母亲在电话里柔声地责备着他:“小三啊,大过年的,怎么也不回家看看?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都过来啦,大嫂年前刚生了个小子,特别司爱!”
吴耐说工作实在很忙,就不回去了。
母亲反复叮咛着:“小三,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吴耐听得出,母亲的声音是哽咽的,酸酸的。
后来,大哥抢过电话,把他训斥一通:“春节了,再忙也该回家一趟,从北京过来,又不是很远,才几个小时的路程。”
大哥训完了,二哥又接过了电话:“爸妈现在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小三了,老大不小了,赶紧把婚结了,别让家里老操着心。”
后来,母亲让他跟父亲说几句,父亲接过电话,沉默好久,就说了一句:“小三,我就不多说了,保重身体!”
放下电话,吴耐就哭了,委屈得像个孩子,那一刻,真想钻到母亲的怀抱里撒一会儿娇,或者再听父亲不轻不重地数落几句。小时候,父亲时常训斥他的顽劣,大了之后,一句重话都没有和他说过。
吴耐先是取出了两万多的存款,然后拉着表叔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些食品和衣服,要送给表婶表姐表哥表弟表侄女他们。
表叔急得脸红脖子粗,让他不要乱花钱。
吴耐不肯,说是好多年没见了,挺想他们的,执意买了些。要不是表叔死活拦着,吴耐还会买的更多。
拎着大包小包,吴耐和表叔先是坐了一个多小时的中巴,又倒了一次三轮,到达村子里时,天都快黑了。表叔电话通知表哥表弟表姐他们说,耐子来了!
他们都成了家,家里都装上了电话,电话在农村早已普及。
表婶见到吴耐时,特别高兴,格外热情,连声夸着耐子越长越俊了,忙里忙外,张罗着打水洗脸,烧水沏茶,从箱子底摸出了一盒好茶叶,说还是吴耐他爹给的,要不是她藏着,早就让表叔偷着喝光了。
品茶的时候,吴耐品出了有点发霉的味道。表叔津津有味地喝着,一边夸着好茶,一边连声训斥着表婶:“还不赶紧杀鸡去!”
表哥表弟都在同一个村子里,很快赶了过来。没多久,表嫂们带着孩子也跟了过来。紧接着,两个表姐夫骑着摩托驮着表姐们进了村。后来,又来了几位串门的村邻,让表叔给打发走了。大家激动地客气着,寒暄着,彼此敬烟让茶,吴耐为他们一一分发礼物,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凡,过节似的。
晚上,表婶做了满满的一桌子菜,好几道是地里采摘的野菜,吴耐连声夸着好吃。
表婶说:“好吃就带点回去,北京城里吃不着。”说完转身就要去帮吴耐准备。
吴耐笑着说:“不带了,带了也不会做,什么也不带。”
表婶说:“不带点怎么行?怎么也要带点回去!”准备完毕,表婶又连声问着吴耐,“别的还想带什么?”
盛情难却,吴耐想了想,“那就带几斤生花生吧,我听人家说生花生养胃,我的胃不太好。”
吴耐的话一出口,表婶就拎了一袋子晒干的花生,坐在一旁,一边剥着,一边和吴耐唠着家常。
这天晚上,吴耐觉得特别开心,他们的朴实,他们的善良,让吴耐感动。经不住三劝两劝,喝得大醉。表叔也醉了。什么时候散的席,吴耐也记不得了,迷迷糊糊中,是表哥表弟把他扶上了炕。
半夜里,吴耐觉得身底炙热。他们早就不烧炕了,怕吴耐着凉,表婶又特意在他的炕底燃起了柴火。
吴耐口干舌燥,半夜想起来倒茶,开了灯,才看见,床头的柜子上,暖瓶、茶缸和茶叶早就备好。吴耐倒了一杯开水,慢慢喝了,喝完又睡了。
第二天醒来,表哥表弟表姐他们早已回家,要下地忙农活,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农活特别多,耽误不得。表婶也去了农田。
表叔刚起来不久,正在喝着早茶。见吴耐起来,便张罗着帮他打洗脸水,又端上了早饭。小米粥、煎饼和几个小菜,一直在锅里馏着,热腾腾的。
吃完早饭,表叔背着一大包煎饼,足有二三十斤。表叔解释说,就是因为一来二去地送煎饼,他和庙里的和尚全熟了。表婶信佛,平时抠门的很,对这些和尚倒是大方,他给这些和尚都背了十几年的煎饼,表婶从来都是无怨无悔,有几次他不想送了,说是白送,送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到佛祖显灵,保佑他一回。表婶很倔强,也不解释,说,要是不送,她以后就再也不做煎饼了,让表叔喝西北风去。
吴耐心里对表婶愈发的敬重,他觉得,真正信徒的虔诚,从来都是善良的、无私的。
二人一起上了山。山上没有多少参天大树,表叔说原来是有一些的,过去没人管理,都让村里人给偷着伐了。
山上林木茂盛,郁郁葱葱,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都开了,一些桃花点缀其间,显得格外娇艳。草儿也绿了,偶有几条弯如绸带的小山溪,静悄悄地汨汨流淌。山间很清静,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让人觉得振奋。
走在上山的路上,吴耐有些气喘,心里却是觉得舒缓、惬意、宁静。表叔气息平稳,如履平地。表叔找吴耐搭了几次话,吴耐“哦”了几声,不接话茬,只是欣赏着山间的清幽。
表叔索性也不说话了,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去忽悠无名住持。
沿着蜿蜒的山路,他们到了半山腰的庙门口。吴耐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擦了擦汗,抬起头,看了看那几个久违了的道劲有力的大字——天籁寺。
字是隶书写的,左侧落款处,还有几个小字,吴耐认不得,也看不清。字刻在青石横梁上,红漆描过,漆色早已变得有些发褐,一部分已经脱掉,显得斑驳沧桑,却掩不住夺人的气势,仿佛是三条盘卧的龙,吞云吐雾。大门敞开着,红漆木门,新漆过,似是干了不久,上面镶着许多铜乳钉,中间的铜狮子嘴里挂着两个圆环,门上有些裂缝。青砖垒的围墙,上面搭着一排琉璃瓦。墙面漆色脱了许多,显得有些败旧。
这是建于唐开元年间的一个寺庙,一千多年了,久经沧桑,历朝历代地方都有过修缮。破四旧和“****”那会儿,有一帮小将要过来砸神像,让地方的老百姓组织起来,死死地护住。破坏不大。
老百姓要保护的东西,注定会有顽强的生命力,老百姓反对的东西,按老百姓的话说,肯定不得好报。
小时候吴耐来过这里,相隔近二十年了,记忆中早就有些模糊了。
表叔小声地提醒吴耐,上面每年都会给庙里拨一些款项,老和尚这次想把庙里好好地修缮一下,上面说资金紧张,给的不够。老和尚正在自己想办法,当地也有不少人捐了善款,还是不够。这是一个好机会,可得把握好了。一会儿见机行事,不见兔子不撒鹰。
跟着表叔,吴耐跨进了大门。院子里,碰到一位小和尚,二十多岁的样子,眉清目秀,正在扫地。
表叔大大咧咧地喊了一嗓子:“老和尚在不?”
小和尚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皱起了眉头,点了点头。
表叔训斥道:“皱什么眉头呀?俺是找老和尚送善缘来的,这些年你吃的煎饼谁送的呀?吃俺煎饼那会儿咋就不皱眉头了?”小和尚一只手拿着扫把,一只手举到了胸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表叔不再理会他,轻车熟路,领着吴耐快步穿越了前殿,径直进了正殿大堂。
穿越前殿时,吴耐粗略浏览了一番。前殿正面供台中间供着观音菩萨的坐莲台佛像,两旁分置文殊和普贤菩萨。再两边供台上,分别供着十八罗汉像。观音像的背面,供奉一尊护法韦陀。
到了正殿,吴耐不禁感慨起来,不到北京不知道人多,不进庙堂不知道神多。
只见正殿供台正中安放着端坐莲台的释迦牟尼佛像。两旁是消灾延寿药师佛和南无阿弥陀佛坐莲台像。再两侧,立的是达摩初祖和临济宗祖师慧可像。释迦佛前的左右两侧供台上,分置着童男、童女和太子站莲台像。四周还供着一些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佛像。
大殿正前方摆着一个大大的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袅袅地飘着烟雾。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可以使用语言和动作,人与神之间的沟通怕也只有这袅袅的香雾了。
整个大殿气势雄伟,让人不由得心生庄严肃穆之感。
一位满脸皱纹飘着白须的老和尚正端坐在香炉前的蒲团上,闭着眼睛,一只手慢慢敲击着木鱼,另一只手捻着一串佛珠,嘴唇嚅动着,念着他自己才明白的佛经。这位便是无名住持。
表叔收敛了许多,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把煎饼包放到了一边的供桌上,虔诚地走到佛像前面,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又小声祈祷了几旬。
趁这工夫,吴耐的目光又在大殿扫了一遍,佛像有铜铸的,大多是泥塑或木制,色彩大部分脱落,木制的佛像上带着明显的裂纹。
东西两侧墙壁上绘着彩绘的壁画,斑驳陆离,已经难以辨出图案。
表叔磕完头,走到吴耐身边,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也过去拜拜佛。
吴耐“哦”了一声,虔诚地走到佛像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跪到蒲团上,叩了三个头。人在高大、庄严、肃穆的神像面前,总能觉出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不由自主地拿出自己的虔诚,顶礼膜拜。
吴耐搞不清拜佛的礼仪究竟是怎样,只记得在书中看过,民间有神三鬼四的说法,敬神是烧三炷香叩三个头;敬鬼是烧四炷香叩四个头。至于为什么是这种习俗,吴耐就不得而知了。
待吴耐拜完佛,表叔喊道:“无名大师,无名大师,俺看你来啦。”
无名不语。
表叔大声嚷嚷开来,“老和尚,俺结善缘来啦。”
过了一会儿,无名停下了敲击木鱼,睁开了眼睛,放下了棒槌,单手揖到胸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表叔走到供桌旁,拍了拍煎饼,向着无名说道:“大师,俺又给你送煎饼来啦。平时念经的时候,多帮俺念两旬,让佛祖好好保佑保佑俺。”
无名念道:“善哉!善哉!结善缘,积善德,必得善报。”说完,转头打量了吴耐一眼,又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面向佛祖,小声念了几句经文。念完,又转向吴耐,打量了几眼。
吴耐和大师对视的时候,觉得大师的眼神有点古怪,祥和中带着几分诧异。
吴耐微微一笑,走到大师近前,双手合十,向着大师作了一揖,说道:“大师,你好!”
大师不紧不慢地问道:“阿弥陀佛!施主从何处来?”
吴耐刚要答话,心中一动,顽心大起,脸上露出笑意。佛教中的故事,吴耐在书中看过一些,他想故意弄点玄虚,看看这老和尚做什么反应,便答道:“来在去处,去在来处。大师又何必相问?”
无名和尚微微一怔,眼中精光一闪,再次打量了吴耐一眼,态度加了几分恭敬,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答在问处,问在答处。恕贫僧愚鲁。施主,失敬了。明山,看茶!”
“是,师父。”佛像的背后传来一声男中音。一位中年和尚的身影退了下去,这个时候,吴耐才发现,原来那边还有一个和尚。
无名住持喃喃地低声自语:“真像!真是像极了!莫非佛祖要对本寺有什么启示?”吴耐和表叔都没有听清他这句话语,还以为他在低声念诵经文。
表叔好奇地插进了话:“你们这说什么呢?问问答答,来来去去的?打什么哑谜?”不过,他倒是看出来,吴耐似乎能和老和尚说得上话,老和尚对吴耐很有好感。表叔心中踏实了几分,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无名住持看了看表叔,说道:“阿弥陀佛!你带来的这位施主像是与本寺有极大渊源。”无名大师此时已经显得平静下来,一位得道高僧的模样,碰到什么奇异的事情,都能做到心若止水,真是不易!
吴耐听了此言,心中一凛,不禁乐了起来,好奇心大起,问道:“哦?大师,不知我与贵寺有何渊源?小时候,我是来过的,还让你们轰走了呢。”吴耐想起了曾经和表哥表弟来此庙玩闹的情景。
无名住持站起身来,向吴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离开,说道:“施主不必挂怀,那是因为俗眼不识真身。施主这边请。”
表叔好奇心也是大起,不耐烦地问道:“大师,你就别卖关子了,什么真身假身的?俺这侄子到底和你庙里有什么渊源,你就直说了嘛!”
无名不答,转身离开大殿。
吴耐和表叔搞不清无名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跟着他。
无名领着他们出了大殿,进了一处小院,到了一处厢房。里面的陈设极是简单,看得出这只是会客的地方。
刚刚落了座,明山便把茶水端了过来。无名和尚很客气地请吴耐先用茶。
无名和尚对吴耐的态度带着几分恭谨,这让表叔越发的好奇。
吴耐也感觉到了,越发的摸不着头脑。心里想着:莫非这老和尚想度我出家?老子才不干呐!
表叔如老牛饮水一般,咕嘟一口喝完整整一小杯茶,说道:“无名和尚,以后俺再过来,你给俺准备大缸子,这一杯子茶不够一口。
茶还行,挺香的嘛!敢情你这也有好茶叶呀,平时咋不给俺喝这个呢?快,你赶紧给说说,俺这侄子跟你这庙里头到底有什么渊源?”
无名大师冲着表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话,面带微笑,对吴耐说道:“贫僧欲请教施主一个问题,不知施主可否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