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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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抛弃一切希望

中世纪一座完整的建筑物,地下和地面大约各占一半。可以说在各大教堂里还有着另一座地下大教堂。密不透光,寂然无声,既是一座监狱,也是一座墓穴。在巴黎司法宫的地下都是监狱,越往下越阴暗,但丁所要描写的地狱,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合适的原型了。那些类似漏斗形排列着的牢房,是但丁用来囚禁撒旦、社会用来囚禁死囚的。任何一个悲惨的人,一旦被埋在那里,就会永远与阳光、空气、生活诀别了:抛弃一切希望。休想从那里出来,除非是去上绞刑架或火刑台。有时,就会在密牢里逐渐腐烂掉。

艾丝美拉达被判处绞刑之后,大概害怕她逃跑,被关在图尔内尔刑事法庭的密牢里。她呆在那里,被黑暗吞没了。秀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边不再有笑声萦绕,她身子已弯成两截,拖着沉重的枷锁,蜷缩在一丁点儿稻草上,身边放着一只水罐和一块面包,身子下面是牢房渗出的水汇成的水泊,她没有动弹,几乎没有呼吸,甚至连痛苦也察觉不到了。所有的一切不停地在她脑子里浮现,然而,这一切无非是一种恐怖而渺茫的挣扎,逐渐在黑暗中烟消云散。

自从被囚禁在这里,一直无所谓醒,无所谓睡。在她头顶上方有道活门,曾开过两三天,却连一点点光线也照不进来,每次只是从那里扔给她一块坚硬的黑面包。终于有一天,她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来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活门的翻板转动了,她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手和两个男人。门太矮了,她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把她的双眼刺痛了,她随即把眼睛闭了起来。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一个男人独自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脚上,黑风帽遮住了面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最后,女囚打破了沉默:“您是谁?”“教士。”这腔调,这嗓音,让她听了直打哆嗦。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说:“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什么?”“去死。”她说:“马上就去?”“明天去。”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胸前,喃喃道:“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这么说,你痛苦难耐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很冷。”她答道。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她的牙齿直打冷颤。教士的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地环视了一下这牢房。“白昼属于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里,你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找回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还有虫子会爬到我身上来。”“那好,跟我走。”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更冰冷。“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继续问道:“您到底是谁?”教士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她的那张阴险的脸,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弗比斯头顶上的那个魔鬼。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向另一个灾难。

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因抽搐而战栗:“原来是那个教士!”说完就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是我让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不错,”她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多少个月来,你跟踪我、威胁我!要不是你,我该是多么幸福啊!是你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是你杀了我的弗比斯!”说到这儿,她呜呜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您是谁?我怎么得罪您了,您要对我恨之入骨?”“我爱你!”教士喊道。她的眼泪突然止住了,目光呆滞。他跪了下来,目光如火,紧紧地盯着她看。“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叫道。“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他紧接着说:“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教士终于说道:“我那时过得很快活,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操,科学就是我的一切。我回避着一切女人。可是有一天,我在秘室看书,忽然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我看见在广场中间,有个人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美丽,她的形体在阳光下也是那样耀眼!”

“……姑娘,那就是你!我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只能是来自天堂或者地狱,绝不是凡间泥土捏成的普通女子,她是一个天使!”

“然而,她却是一个黑暗天使。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我更加肯定你是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魔法逐渐起了作用,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用我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治疗,诸如修道院、工作、祭坛、读书……但都无济于事了,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你的身影。有天夜里,我曾想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本来已经把你抓住了,谁能料到那个晦气军官来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也就开始了,这也是我和他的灾难。有一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无意中看见面前走过一个男子,他喊叫着你的名字,大声笑着,眼神邪恶。我就跟踪着他,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全知道了。”那少女唯一说得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两人就此纠缠了许久,教士一味要求埃及姑娘可怜可怜他,施舍一点爱给他。随后,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似乎要把她拖走。“我的弗比斯怎么样啦?”“啊!”教士大叫了一声,松开了她的胳膊,“您真是没有同情心!”“弗比斯究竟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次。“他死了!”教士叫道。她一动也不动,“那么,您为什么要劝我活下去呢?”他并没有听她说,好像是自言自语:“噢!他一定死掉了,刀刃插过去很深,我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匕首的尖端上!”少女一听,如狂怒的猛虎向他扑去,并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滚吧,魔鬼!杀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要我服从于你,休想!”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然后打开门,走出去了。突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很绝望,连声音都嘶哑了,向她怒叫着:“我告诉你,他死了!”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只有水滴在黑暗中坠落时发出的声声叹息。

一位母亲看到自己孩子的小鞋,心中的思念便油然而生。这鞋是那样的小巧玲珑,根本不能穿着走路,母亲看见它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丢失,那聚集在小鞋周围的万般欢乐,顷刻间变成了千百种可怕的东西。漂亮的绣花鞋便成了一种刑具,永远无休止地绞碎母亲的心。

5月的一天早上,罗朗塔楼里的隐修女被河滩广场传来的车轮声吵醒了。

随后又跪到地上凝视着她膜拜了15年之久、没有生命的小东西,这只小鞋在她眼里就是整个宇宙。那天早上,她的痛苦好像比以前更强烈了,因为从外面就能听得见她单调而高亢的悲叹,令人心碎。这个时候,从小屋前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每次看见孩子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怜的母亲总是急急忙忙跑到最幽暗的角落里,恨不得把耳朵钻进石头里,以避免听到这些声音。这一次正好相反,她猛然惊醒,一下子站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个小男孩仿佛说了这样一句:“今天要绞死埃及女。”听到这句话时隐修女急忙跑向窗洞口,的确有一架梯子倚立在绞刑架旁,四周站着一大群人。麻衣女用目光搜寻着她能询问的过路人。她发现就在她住处旁,有一个神父像是在念公用的祈祷书,可是他对祈祷书远不如对绞刑架那样上心,他时不时地朝绞刑架投去阴暗的一瞥。她认出那是副主教大人,一个圣洁的人。

“我的神父,”她问,“那边要绞死谁呀?”教士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我不知道。”“刚才有些孩子说,是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道。“我想是吧。”

此时,花喜儿帕盖特发出险恶的狂笑。

“嬷嬷,”副主教说,“您非常痛恨埃及女人吧?”“我岂能不恨她们?”隐修女大声嚷道,“她们都是半兽半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贼婆!她们吞吃了我的小女儿,我的孩子呀!我的心也没有了,她们把我的心给吃光了!”她的样子可怕极了,教士冷冷地看着她。“其中有一个我非常恨,我诅咒过她。”她又说,“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的母亲没把我的女儿吃掉的话,她的年龄正同我的女儿相仿。这个小毒蛇每次经过我房前,我的血就在翻涌!”

“得啦!嬷嬷,这下您开心啦。”教士冷漠地说道,“你马上就能看到那个女人被绞死。”

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慢慢地走掉了。

隐修女快活地扭动着双臂,叫道:“我早就说过,她会上绞刑架的!谢谢您,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