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格兰古瓦依然留在流浪汉之中,因为他坚持认为,那些流浪汉是巴黎最好的伙伴。他从这些流浪汉口中得知:他那位以摔罐成亲的妻子躲进了巴黎圣母院,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她,只是偶尔会想念那只小山羊。有一天,他在奥克塞鲁瓦教学楼附近,遇到了他的老朋友,也是昔日的老师—副主教大人。由于很久未见,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两人彼此寒暄了起来。
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这两位正在交谈的人看见街道尽头出现了一队御前弓箭手,高举长矛,由一个军官率领着,浩浩荡荡,策马而来。“瞧您老盯着那个军官看。”格兰古瓦对副主教说道。“我认识那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我想,他叫弗比斯·德·夏托佩尔。”克洛德说道。“弗比斯!好怪的名字!”“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教士道。自从这支队伍经过以后,副主教冰冷的外表下又流露出几分烦躁。“您有什么话对我说,老师?”格兰古瓦问他。“你发现没有,刚才那些骑兵的服装比我们的漂亮得多。”副主教答道。格兰古瓦摇了摇头:“与那些钢铁鳞片相比,我更喜欢这一身半黄半红的罩衣。我宁可做苍蝇脑袋,也不愿意做狮子尾巴。”“皮埃尔·格兰古瓦,您把那个埃及少女怎么啦?”副主教说。“是艾丝美拉达吗?您的话题转得挺突然的。”“她曾经不是您的妻子吗?”
“是的,是摔罐成亲的,婚期4年。”格兰古瓦说到这里,眼睛注视着副主教,带着半嘲讽的神情又加上一句:“这么说来,这件事您老是挂在心上啦?”
“那您呢,您不再想啦?”“很少去想了,我事情多着呢!……我的上帝啊,那只小山羊可真是漂亮啊!”
“那个吉卜赛女人不是救了您一命吗?”“的确如此。”“那好,她现在怎么啦?您把她怎么样啦?”“她被绞死了吧。”
“您真的相信?”“我不能肯定。”“这就是您知道的全部?”
“听说她躲进圣母院避难去了,她在那里很安全,我很高兴,可我没能打听到小山羊是否也跟她一起逃脱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让我来告诉您更多的情况吧。”堂·克洛德嚷道,“她的确躲进了圣母院,大理院已经作出了判决,再过3天,司法机关就要去那儿重新逮捕她了,她会被绞死。”
“这可真是倒霉。”格兰古瓦说。教士转瞬间又变得冷漠和平静了。教士接着说:“她不是救过你一命吗?你不想替她做点什么吗?”“我正求之不得呢!”诗人愤慨地说着。教士拍拍额头,说道:“那要怎么救她呢?”
格兰古瓦对他说道:“我的老师,我要回答您:上帝就是我们的希望。”“怎样搭救她呢?”克洛德思索着又说了一遍。格兰古瓦也拍拍额头。“听我说,老师。我想象力不错,我给您出谋划策……可不可以请求国王开恩?”
“请求路易十一开恩?”“干嘛不?”
“那无异于在老虎身上取骨头!”格兰古瓦开始寻思新的解决办法。“啊!有了!您看可不可以向接生婆提个请求,说姑娘怀孕了。”教士一听,深陷的眼睛闪闪发光。“怀孕了!坏家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东西?”
格兰古瓦看他那副神情,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干的!我们的婚姻纯粹是有名无实的门外婚,我是始终呆在门外的。可是,说到底也许可以获得缓刑。”
“无耻!荒唐!闭嘴!”“您发火就不对了。”格兰古瓦嘟哝着,“获得缓刑,这对谁都有好处,还可以让接生婆挣得40巴黎德尼埃,她们可都是些穷人呀。”教士并没有听他的话,喃喃自语:“总得设法救她出来,大理院的决定3天内就将执行!本来是不会有什么决定的,都怪这个卡齐莫多!女人都是不行!”他提高嗓门:“皮埃尔君,我已经认真思考过了,也只有一种办法能救她。”
“哪一种办法?我看不见得。”“听我说,皮埃尔君,您可记住,您的命是她救的,我要坦率地说出我的看法。教堂日日夜夜都有人监视,只有被看到进去的人才能出来。所以,您可以进去。您去了以后,我带您去找她。您同她换穿一下衣服,她穿您的短上衣,您穿她的裙子。”
“这办法说到这里还行,然后呢?”哲学家提醒他说道。“然后?她穿着您的衣服出来;您穿上她的衣服留在里面。人们或许会将您绞死,但是她却得救了。”格兰古瓦搔搔耳朵,神情极为严肃。“嗨!”他说,“这个主意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听了堂·克洛德这莫名其妙的建议,诗人那张开朗、和善的面孔猛然阴沉了下来,好像意大利明媚的风光,突然刮起一阵逆时的狂风,把一块乌云摔碎在太阳上。
“喂,格兰古瓦,这个办法您认为怎样?”“我说,老师,我也许能逃过绞死的命运,可她一旦被抓住必定是被绞死无疑。”
“这不关我们的事。”“该死!”格兰古瓦说道。“她救过您的命,这可是一笔你要偿还的债呀。”“有许多别的债,我也是不还的!”“皮埃尔君,这笔债务必须还清。”副主教的语气不容置疑。
“听我说,堂·克洛德,”诗人懊丧地说,“您坚持这个意见可就错了。我不明白,我凭什么要代替另一个人去被绞死。”“这么说,一定有许多事情使您留恋生命喽?”“不错!有千百种理由!”“哪些呢,可以说说吗?”
“哪些?天空啦、空气啦、清晨啦、夜晚啦、月光啦,我那些流浪汉好朋友啦,巴黎有待研究的漂亮建筑啦,三大部书要写啦,其中一部将是控告主教及其磨坊的,我说也说不清!阿纳克萨·哥拉斯说过,他生在世上就是为了赞颂太阳。再说,我很有福分,从早到晚跟一个天才人物共度时日,这个天才就是我自己,这可真是愉快极了。”
“真是可以当响铃摇的脑袋瓜!”副主教嘟哝着,“那好吧!你说,你为什么会有今天这样美妙的生活,是谁为你保留下来的呢?你能呼吸这样的空气,看见这样的天空,这些应归功于谁呢?如果不是她,你如今会呆在什么地方呢?由于她的搭救你才活着,可你却要她死?这个尤物,温柔,漂亮,令人爱慕,世界光明需要她,比上帝还神圣,你却要她去死!而你呢,半聪明半疯癫,什么也算不上的废物胚子,某种自以为会行走、会思考的草木,将从她那里窃取来的生命继续活下去,这生命不就同中午的烛光一样毫无用处吗?得啦,发点善心吧,格兰古瓦!该你表示慷慨大方的时候到了,是她先开始这样做的。”
教士情绪激动。格兰古瓦听着,先是犹疑不定,继而被感动了,最后做了一个怪相,表情悲怆,灰白色的脸孔顿时像一个患了腹绞痛的婴儿。
“您的话真是感人肺腑。”他揩去一滴眼泪说道,“好吧!我考虑考虑……您想出的这个主意真是太可笑了……说到底,”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谁知道呢,或许他们不会绞死我。定了婚的人不一定都要成亲的,等到他们发现我在这间小屋里打扮得那么滑稽可笑,穿着袍子又戴着假发,也许会哈哈大笑……再说,要是他们把我绞死,那又怎样!绞死,也是一种死法,与别的死法相同。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不同于别的死法。这样的死是与终生游移不定的智者很相称的;这种死,非肉非鱼,正像真正怀疑派的思想,这样的死打上怀疑和犹豫的烙印,介乎天地之间,让您悬挂着。这是哲学家的死法,也许是我命中注定就该这样。如同生时就那样死去,那该是多么壮丽呀。”
教士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那么你同意了?”“归根到底,死是什么?”格兰古瓦继续激动地说道,“无非是一个恶劣的时刻,是一道通行关卡,是从些微到虚无的过渡。有人曾问过梅加洛博利斯的塞尔西达斯,他是否情愿死去,他应道:‘干嘛不呢?’因为我死后,可看到那些伟人,如哲学家中的毕达哥拉斯,历史学家中的赫卡特乌斯,音乐家中的奥林普,诗人中的荷马。”
副主教向他伸出手去,说:“那就说定了,您明天来。”看到这个动作,格兰古瓦顿时回到现实中来了。“啊!肯定不!”他说道,那口气如大梦方醒,“被绞死?这简直太荒唐了,我不干。”“那么再见吧!”话音一落,副主教又低声加上一句,“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才不要这个讨厌的家伙再来找我呢。”格兰古瓦心里想着,随即跑去追赶堂·克洛德。“喂,副主教大人,老朋友,别生气嘛!您关心这个姑娘,我是说关心我的妻子,这本来是个好主意。您想出一个妙计,让她安然无恙地从圣母院出来,可您这办法对我格兰古瓦来说,极为不利,我要是另有良策就好了。我可以告诉您,刚才我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如果我有个妙计,既能让她摆脱险境,又不至于用小小的活结连累我的脖子,您说怎么样?难道这对您还不够吗?非得让我被绞死,你才称心如意吗?”
教士不耐烦地扯着身上道袍的钮扣,说道:“废话真多!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是的,”格兰古瓦自言自语接着说,并用食指碰了碰鼻子,表示在思考,“有了!流浪汉都是勇敢的小子,全埃及部落都喜欢她……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奋然而起的,再容易不过了。发动快攻……趁着混乱,轻而易举把她救出来……就明天晚上……他们才求之不得呢。”
“办法!快说。”教士摇晃着他,说。格兰古瓦威严地朝他转过身去,说道:“放开我!您不是看见我正在谋划了嘛!”他又沉思了半天,随即拍着手喊道:“太棒了,一定会成功的!”“快说说办法!”克洛德愤怒地又说。
格兰古瓦立即容光焕发。“过来,我小声说给您听。这是一个反阴谋,非常巧妙,它可以使我们大家全都脱身。啊!这下您得同意我不是傻瓜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哎呀!小山羊跟她在一起吗?”“是的。快见鬼去吧!”“就是说他们也要绞死它,是吗?”“这关我什么事情?”
“他们也会把它绞死。上个月他们就绞死了一头母猪,刽子手喜欢这样做,随后他们就可以吃肉了。要绞死我漂亮的佳丽,可怜的小羊!”“该死!”堂·克洛德大嚷道,“刽子手就是你。你究竟想出了什么拯救的办法,混蛋?难道要用产钳才能让你想出主意吗?”“太妙了,老师!我马上讲给你听。”格兰古瓦欠身凑近副主教耳边,悄悄地对他说着,一边提心吊胆地巡视着街道的两头,其实并没有人走过。他一说完,堂·克洛德抓住他的手,冷漠地说道:“那好,明天见。”“明天见。”格兰古瓦重复一遍。副主教从一边走开,他则从另一边走开,低声自言自语:“这可是一桩值得自豪的事情,皮埃尔·格兰古瓦先生。管它呢,不能因为人渺小,就害怕大事业。比顿肩上就算扛着一头大公牛、白鹤、黄莺、石头,还能飞过海洋呢!”
副主教回到隐修院,发现弟弟约翰站在小屋门口等他,堂·克洛德几乎看都不看他弟弟一眼,他正在想着别的心事。约翰发现哥哥回来了,那张小脸蛋立刻喜笑颜开。他先是对副主教一阵赞美,末了副主教听出了这番赞美的言外之意,无疑又是要钱来了。副主教这次似乎是铁了心,任凭约翰怎样哀求,他就是不为之所动。最后约翰威胁道:“那好,哥哥,您不愿意给,是不是?既然这样的话,我就去当流浪汉。”
副主教冷冷地说:“那您就去当流浪汉吧。”
约翰深鞠一躬,打着口哨走下了楼梯,忽然听到哥哥怒吼:“滚远点!”随即从窗口扔出了一个钱袋,在约翰的头上砸出了个大肿块。约翰捡起来就跑,既愤怒又高兴,像一只狗被人用带着骨髓的骨头穷追猛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