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们进攻教堂时,艾丝美拉达正在睡梦中。不一会儿,圣母院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小山羊先惊醒了,咩咩叫着,把艾丝美拉达从睡梦中吵醒了。她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她被火光和喧嚣声吓坏了,一头冲出了小屋,跑到屋外想要看个究竟。只见广场上一片恐怖景象:那晃动的人影、那混乱的搏斗、那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丑恶人群,所有的情景顿时使她觉得眼前就是群魔会的现场。从小时候起,她满脑子就充满了吉卜赛部落的迷信思想,她以为她撞见了夜间才出没的怪物,怪物正在兴风作浪。她吓得魂不附体,于是,连忙奔回小屋,躲在她那张破床上,缩成一团。她听到嘈杂声不断增大,又辨认出其他一些迹象,逐渐明白围攻她的不是鬼,而是人。她想可能是民众叛乱,要把她从避难所抢走。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她对未来的憧憬、希望、弗比斯,可能再次化为乌有,联想到自己无依无靠,被人遗弃,种种的想法和忧虑,使她身心俱疲。她跪了下去,头伏在床上,双手合掌抱着脑袋,惶恐不安,浑身颤抖。虽说她是埃及姑娘,异教徒,此时却也哭泣着祈求上帝的恩典,并向庇护她的圣母祈祷。对于群众的这种狂怒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暗中在策划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这一切她全然不知,却预感到这一切将导致十分可怕的结局。
她正在这样忐忑不安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提着一盏灯,刚走进她的小屋,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别怕,是我呀。”一个她似曾相识的声音说。
“你是谁?”她问。“皮埃尔·格兰古瓦。”
听到这个名字,她放下心来,抬头一看,果真是诗人。可是,他旁边有一个从头到脚被黑袍遮住的人影,沉默不语,她顿感心惊。格兰古瓦以责怪的口气接着说:“倒是佳丽先认出我来了!”小山羊确实没有等到格兰古瓦自报姓名就认出他来了。他一进门,小山羊就一下子蹦了过去,温柔地在他的膝上蹭来蹭去,格兰古瓦也亲热地抚摸着它。
“跟您在一起的是谁?”埃及姑娘低声问道。“放心好了。”格兰古瓦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这时,诗人把灯放在地下,蹲下来抱住佳丽,热情地喊道:“啊!一只温柔的山羊,它的洁净值得称赞,它像个语法学家:聪明、敏锐、有学问。过来,佳丽,你没有忘记那些巧妙的戏法吧?雅克·夏尔莫吕大人怎么样来着?……”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走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格兰古瓦站起来,说道:“真的,我倒忘了时间紧迫。不过,尊敬的老师,这不是一个待人粗暴的理由呀。我亲爱的小美人,您有生命危险,佳丽也是一样。有人要把您重新抓去吊死,我们是您的朋友,是来救您的,快跟我们走。”
“当真?”她不知所措,大声喊道。“是的,千真万确,快跟我们走!”“原来是这样。”她结结巴巴说道,“可您这位朋友为什么不说话呢?”“那是因为他父母生性古怪,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她对这样的解释也只得将就了。他的那个同伴捡起灯笼,走在前面。格兰古瓦挽起她的手,姑娘由于恐惧,任凭他们随便带着走。山羊跟在后面,蹦蹦跳跳的,它时不时地把犄角伸到他两腿中间,使得格兰古瓦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这位哲学家每当差点摔跤的时候,就会说:“生活就是这样子的,绊倒我们的常常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
他们迅速走下钟楼的楼梯,穿过教堂,又从红门走进隐修院的庭院。他们向庭院通往“滩地”的小门走去,黑衣人用他随身带的钥匙开了门。“滩地”是一条狭长的河滩,向着老城的这一边有墙围着,它归圣母院教务会所有。他们发现这块围起来的滩地一片荒凉,在这个地方,那震天响的喧嚣声已经减弱了。放眼望去,巴黎在明暗混合中摇曳不定。
那个持灯者径直向滩地尖岬走去。那里紧靠水边有一排钉着板条的木桩,木桩被虫蛀得残缺不全,几根矮葡萄的藤蔓在上面攀挂着,就在这排木栅的阴影里藏着一只小船。那人做了个手势,叫格兰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也跟着上了船。那人最后才上船,随即割断缆绳,用篙杆一撑,船就离开了岸边,然后抓起双桨,坐在船头,拼命向河中间划去。这地方水流湍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离开这老城岛的尖岬。
格兰古瓦上了船后,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坐在了后边。而姑娘由于对那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种不安的心情,于是也过来坐下,依偎在诗人的旁边。
诗人高兴地拍着手,吻了一下佳丽的额头,说道:“哎呀!我们4个总算得救了。”紧接着,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思想家神态说:“伟大事业的圆满结局,有时取决于时运,有时则取决于计谋。”
小船缓缓向右岸行去,姑娘心里怕得要命,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那个陌生人。
“对啦,老师!”格兰古瓦又说道,“刚才,我们到达广场时,那个聋子在栏杆上把一个小鬼的脑袋砸得稀巴烂,我视力不太好,看不清他是谁。您知道是谁吗?”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却突然停止了划桨,两只胳膊像断了似的低垂下来,脑袋耷拉到胸前,艾丝美拉达听到他一阵阵的叹息声。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这种叹息声她曾经听到过。
小船没有人驾驶了,一时间随波漂荡。没一会儿黑衣人又振作起来,他抓紧双桨,重新逆流而上。小船绕过圣母院岛的尖岬,向草料港的码头驶去。圣母院四周的喧哗声确实更厉害了,胜利的欢呼声可以听得相当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火把齐明,这些火把似乎正在搜寻着什么。不一会儿,远去的喧哗声清楚地传到了这几个逃亡者的耳朵里,只听见:“抓女巫!处死埃及女人!”的喊声。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头来,用手捂住脸,而那个陌生人拼命划起桨来,朝岸边划去。这时,我们的诗人正在暗暗思量,并且紧紧地抱住小山羊,悄悄地从吉卜赛女郎身边挪开了,她却愈发紧紧地依偎着他,好像这是她仅有的庇护所了。
很显然,格兰古瓦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困惑之中。他正在想,根据现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绞死,那可真是莫大的遗憾呀,可怜的佳丽!可是两个囚犯都这样依附着他,这未免也太多了,正好他那个同伴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他左思右想,正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间权衡得失利弊。
小船晃动了一下,终于靠岸了。老城那边,始终喧嚣不止。陌生人站起身,朝埃及姑娘走了过来,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开了他,紧紧攥住格兰古瓦的袖子,而格兰古瓦一心照料着小山羊,几乎一下子就把她推开了。于是,她独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乱,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到哪里去,都是一片茫然。她就这样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望着流水出神。等她稍稍清醒过来,发现只剩下自己和那个陌生人了。看来格兰古瓦已趁下船之机,抱着山羊,躲到水上谷仓街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怜的埃及姑娘竭力想要说话、要叫喊、要呼唤格兰古瓦,舌头却在嘴里动弹不了,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忽然间,陌生人的一只手搁在她的手上,这只手冰冷而有力。她顿时上下牙齿咯咯地直打冷战。那个男人一语不发,紧紧拽住她的手,迈开大步向河滩广场走去。这时,她迷迷糊糊感到命运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无力抵抗了,任凭他拖着。
她向四周张望,却没有一个行人。河岸一片荒凉,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感觉没有人走动,只有与塞纳河一水之隔的老城那边喊声震天,在那阵阵高喊声中,可以听得见她的名字。陌生人依然缄默不语,照样急步前行,一直拖着她往前冲,越走越快。她不再抵抗了,紧跟着他,走得精疲力尽。
她时不时集中一点力气,问道:“您是谁?”石板路上高低不平,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对她的问话,陌生人毫不理会。他们沿着河岸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广场。只见广场中央耸立着一个像十字架一样的东西,那是绞刑架。她立刻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这里是河滩。
那男子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她,掀起他头上的风帽。她一看,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张口结舌地说:“我早就料到了又是你!”正是教士。
“听我说,”他开口道,这种阴郁的声音,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他继续往下说,语气急促,断断续续,这说明他内心惊惶不安:“我有话要对你说,这是河滩广场,这里是个终点,命运把我们彼此交付给了对方。我即将决定你的生死;你即将决定我的灵魂。现在是黑夜,什么也看不见。我要对你说的……首先,别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千万不要跟我谈他,听见了吗?你要是说到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尽管这样,她依然显露出她的烦躁不安。他的声音也就越来越低了。“别这样转过脸去。听我说,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的,大理院做出了判决:要把你重新送上绞刑架,我刚刚把你从他们手中救了出来,可是他们正在追捕你,你瞧!”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的确,搜捕看上去还在继续,喊叫声越来越近了。
“你看清了吧,他们正在追捕你,我并没有骗你,我爱你。你最好别说话,如果你只是想对我说你恨我,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听了。我是完全可以救你的,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够做到。”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继续又说:“不,要说的不是这回事。”
话音刚落,他拽着她就跑,径直向绞刑架跑去。他指着绞刑架,不客气地对她说:“你在我和它之间做个抉择吧。”
她挣扎着摆脱了他的手,一下子扑倒在绞刑架下,抱住那根阴森可怖的柱子。然后,把秀丽的脸蛋转过半边来,看了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母。她一动也不动,手指头一直指着绞刑架,自始至终保持着这一姿势,俨如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终于对他说道:“它令我厌恶的程度,还远远不如你呢。”
听到这话,教士只好慢慢放开她的胳膊,垂头丧气,盯着地面上的石板,说道:“我爱你。这烈火,正燃烧着我的灵魂,在我心中夜以继日地熊熊燃烧,难道一丁点儿也不值得你垂怜吗?”教士掩面哭诉。
少女听到他在哭泣,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他如雕塑般站立着,哭得全身抖动,真比跪下来哀求更可怜。他就这样抽泣了好一阵子。他的眼泪流过之后,继续说道:“如果你不可怜可怜我,也不可怜可怜你自己,我们就要把对方都置于死地。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你这个迷惑人心的巫女。啊!让我把一切都倾吐出来!还有更加骇人听闻的!……”他说到最后几句时,看起来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他停顿了片刻,又自言自语地继续往下说,不过声音却很大:“加恩,你把你弟弟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又说道:“天主啊!我是怎么对待他的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养他、疼爱他,可我也杀害了他。就在刚才,当着我的面,在您屋子的石头上,他的脑袋被砸烂了,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由于她的缘故,由于这个女人……”
他的眼神惊恐不安,嗓音越来越微弱,机械地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每遍的间隔都相当长:“……由于她……由于她……”。忽然,他两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脑袋埋在她的双膝之间,一动也不动了。
少女把脚从他身下抽了出来,这样微微一动,他醒了过来,惊讶地望了好一会儿他那沾湿的手指,呢喃地说:“怎么了,我哭了?”话音刚一落,他猝然转身对着埃及少女,脸上焦虑的神色难以言表,只听他说:“唉!你就这般冷冰冰地看着我哭泣!可是,我不愿看着你死!用不着说你爱我,只要说声情愿就行了,那样我就可以救你了。好好想一想,我手里掌握着我俩的命运:我精神失常了,这太可怕了,我可以放弃所有的一切,我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请你说句好话吧!一句!只要一句!”
她刚张开口要答腔,他赶忙跪倒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聆听她的话语,说不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句情意缠绵的话。但她只说:“你是个杀人犯。”
教士疯了一般把她紧紧抱住,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他吼叫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逃走。他却一把抓住了她,拼命摇晃,将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双手,把她在地上拖着,急步朝罗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里,他转过身,问她:“最后一次问你,你愿不愿意服从我?”她使劲应道:“决不!”然后,他大声叫道:“古杜尔!古杜尔!埃及女人在这儿!你报仇吧!”姑娘感到手肘突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只从墙上窗洞口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如同一只铁钳,紧紧地把她抓住了。
“抓牢!”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别松开她。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见她被绞死啦。”作为回答的是从墙那边传出来一阵发自咽喉的朗笑声:“哈!哈!哈!”
埃及姑娘看到教士朝圣母院桥的方向跑去,那边传来马蹄的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