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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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姨奶奶对我的安排

早晨我下楼时,发现姨奶奶倚在餐桌上,胳膊肘支在茶盘上,正在出神,连茶壶里的东西流了出来,浸湿了整块桌布,她也没觉察到。我进来时,她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我确信我就是她出神冥想的中心,于是就更急于想知道她对我的处置意向了,可我因怕她不快而不敢流露出我心中的焦急。

“喂!”过了好久,姨奶奶说道。我抬起头,恭恭敬敬地迎接她那敏锐明亮的眼神。“我已经给他写信了。”姨奶奶说道。

“给——?”

“给你继父。”姨奶奶说,“我已经给他寄了封信,告诉他应该当心,或者说他和我会有番理论,我可以这么告诉他!”“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吗,姨奶奶?”我惊慌地问道。“我已经告诉他了。”姨奶奶点点头说道。“要把我交给他吗?”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姨奶奶说,“还要看情形呢。”

听到这话,我一下就泄了气,情绪低落,好不伤心。姨奶奶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自顾自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粗布围裙穿上,亲手洗茶杯,把茶杯一一洗净后放到茶盘上,再把桌布叠好放在茶杯上,摇铃叫珍妮拿走。然后她把她的针线盒拿到打开的窗子前的桌上,坐了下来,开始干活。

“我希望你上楼去,”姨奶奶穿针时说,“并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问问那呈文的进度如何了。”我敏捷地起身,前去执行这一任务。

我向狄克先生转达完姨奶奶的问候并要离开时,他又叫我看一只风筝。

“你觉得这风筝怎么样?”他说道。

我回答说那风筝真美丽,我想它有7英尺高呢。他看上去精神抖擞,他的脸显得温和友好,还有某种庄重,我于是笑了,他也笑了。分手时,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嘿,孩子,”我下楼之后,姨奶奶对我说,“今天狄克先生怎么样啊?”我向她报告说他问候她。“他被称为疯狂,”姨奶奶说,“那些有资格称他为疯狂的人可真是一些好人呀。狄克先生是我的一个远亲,要不是我,他的亲兄弟一定把他终生关起来。”

“他是正在写有关他个人经历的呈文吗,姨奶奶?”“是的,孩子。”姨奶奶又摸了摸鼻子说,“他是为了他的事写呈文交给大法官,或什么大人物,反正是那些拿了钱看呈文的人之一。我想这呈文在不久的一天就要递交上去了,他不能不用那种自己的方式来写。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有事干就行了。”

如果我能猜测到姨奶奶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信任才专门向我讲这些琐事,我应当感到非常荣幸,并因她看得起我的这种表示而感到高兴。可我不禁要想,她之所以谈这些,是因为这些问题涌上了她的心头,和我其实并没什么关系,虽然她在其他人都不在场时跟我谈。

在她收到默德斯通先生回信之前那段时间里,我忧心忡忡,可我拼命克制,并尽可能在一切事情上让姨奶奶和狄克先生满意。终于,默德斯通先生的回信来了,姨奶奶告诉我他第二天要亲自来和她谈,这使我大为吃惊。

姨奶奶比平日更加严厉和易怒一些,但我看不出她为接待使我害怕的客人做了什么准备。她坐在窗前干活时,我坐在一旁胡思乱想,一直坐到午后,我们的午餐已被无限期推迟了。当姨奶奶下令开饭时,突然发出驴子进犯的警报。令我又怕又惊的是,我看到驴背上侧坐着默德斯通小姐。她骑着驴走过了那片草地,并向四周张望。

“滚开!”姨奶奶向窗外挥拳道,“你没有权利呆在那儿。滚开!你这厚脸皮的东西!”

我忙告诉她这人是谁,并告诉她那刚走到默德斯通小姐身边的男子就是默德斯通先生。

“我不管是什么人!”姨奶奶还摇着头叫道,“我可不让人侵犯,我不许这样。滚开!”默德斯通小姐下了驴,她和她弟弟站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一直等到姨奶奶有工夫接见他们。

“我要避开吗,姨奶奶?”我发抖着问道。

“不要,”姨奶奶说,“当然不要!”说罢,她就把我推到她身边一个角落,再用一把椅子在我前面拦住,好像这是一个监狱或法庭的被告席。在整个会谈过程中,我都守在那个地盘里。

“哦!”姨奶奶说,“我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呢。可我不许任何人骑驴经过那片草地,谁也不能例外,我不许任何人那样做。”默德斯通先生似乎生怕又引起麻烦,忙插进去说道:“特洛伍德小姐!”“请你原谅,”我姨奶奶很尖锐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就是娶了我已故外甥大卫·科波菲尔遗孀的默德斯通先生吗?”“是的。”默德斯通先生说。姨奶奶说:“珍妮,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并请他下来。”

在他下来前,姨奶奶一直把背挺得直直地坐在那儿。他来了,姨奶奶便进行介绍。

“狄克先生,是我一个亲密的老友。我十分信赖,”姨奶奶口气加重了,这是一种对正在咬指尖的狄克先生发出的暗示性的提醒,“他的判断力。”

在这种暗示下,狄克先生把手指挪出了嘴,脸上挂上了一种严肃而专注的表情,站到这一群人中间。姨奶奶把头侧向默德斯通先生,后者便说:

“特洛伍德小姐,一收到你的信,我就感到,为了更好地表达我本人的意思,或许也为了更好地表示对你的尊敬——”

“谢谢你,”姨奶奶仍然尖锐地看着他说,“你不必在意我。”“还是亲自面谈比较好。”默德斯通先生继续说道,“这个可恶的孩子,他已抛弃、背离了他的朋友和职责。在我那亲爱的亡妻生前身后,他都给家里造成了许多的纷扰和不安。他有一种阴郁逆反的心理,一种粗暴野蛮的脾气,一种不驯服、不听管教的气质。家姐和我都曾努力想改变他的恶习,却毫无成效。所以,我认为,你应当接受我们这慎重的判断。”

“太过分了!”姨奶奶说道。“谈到对他加以教育的最佳方法,”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我有自己的意见。这意见一部分基于我对他的了解,一部分基于我对我自己资产的了解。我曾让这孩子去从事一种受尊重的职业,并置他于我一个朋友的照顾下。但他不喜欢那职业,他跑了,成为一个四处流浪的叫花子,衣衫褴褛地到这儿向你哀告乞怜。如果你信了他并要袒护他,我愿就我所知把这一切的后果明白地告诉你。”

“还是先说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姨奶奶说,“如果他是你的孩子,你也会把他送去从事吗?再假设,如果他的母亲还活着,他也要去投身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吗?”

“我深信,”默德斯通说,“凡是我和家姐认为最好的事,克拉拉都没有异议。”

“那么那座房子和那花园也没作出留给她孩子的安排吗?”“我的亡妻爱她的第二个丈夫,”默德斯通先生说道,“并且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是一个最没头脑、最不快活、最不幸的吃奶娃娃。”姨奶奶对他摇摇头说,“她就是那样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呢?”“是这么回事,特洛伍德小姐,”他答道,“我到这儿来是要把大卫带回去,按照我认为最好的方法处置他,以我认为最正当无误的态度对待他。你可能对他的逃跑和哀告心存袒护的想法,因为,你的态度不像要和解。现在,我应当请你注意:如果你袒护了他一次,你就得永远袒护他;如果你介入他和我之间了,你就得永远介入。我不会无理取闹,也不容人和我无理取闹,我来这儿把他带走,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姨奶奶很专注地听这番话。这时,她坐得直挺挺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忿忿地盯着那说话的人。等他说完后,她眼睛转过来,以便不改变坐姿又能看到默德斯通小姐,然后才说道:

“嘿,小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实际上,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能说的已全由舍弟那么明白地说出来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也都由他叙述得那么详尽,我没什么别的要说。”

“这孩子要说什么呢?”姨奶奶说道,“你愿意走吗,大卫?”我用“不”来回答,我还请求别让我走,乞求姨奶奶看在父亲的分上照顾我、保护我。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我该把这孩子怎么办呢?”

狄克先生想了想,犹豫片刻,又面带喜色地答道:“马上为他量做衣服。”

“狄克先生,”姨奶奶很得意地说,“把你的手给我,因为你的意见真是太宝贵了。”

怀着热诚握过手后,姨奶奶把我拉到她身边,对默德斯通先生说:

“你想走就可以走了,我要来试试这个孩子。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我还可以像你做的那样去对待他。不过,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

在这段时间,他一直站在门边,面带某种微笑打量姨奶奶。我看得出,虽然他仍然挂着微笑,脸色却已变了,并喘着粗气。

“祝你好运,先生!”姨奶奶说,“再见!也祝你好运,小姐,要是我再看到你骑驴走过我的草地,那你就要像相信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一样地相信:我要把你的帽子敲落!”

姨奶奶的神色和这些话一样强硬刚烈。默德斯通小姐没有回答一个字,慎重地挽起她弟弟的胳膊,大模大样地走出了那小屋。姨奶奶站在窗边看他们,我确信,一旦那驴子出现,她会把她的警告变为行动的。

由于没再出现挑衅现象,她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且显得友好愉快,以至我有胆量去吻她,去谢谢她。我诚恳地搂住她的脖子,然后,我又和狄克先生握手。

“你要和我一起自视为这孩子的监护人,狄克先生。”姨奶奶说。“我高兴极了!”狄克先生说,“能做大卫的儿子的监护人。”“那好,”姨奶奶说,“一言为定好了。你知道吗?我还想过让他姓特洛伍德呢。”

“当然,当然,让他姓特洛伍德,当然。”狄克先生说道,“大卫的儿子特洛伍德。”

“你的意思是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姨奶奶接着说。“是呀,的确,是的。”狄克先生说道。姨奶奶对这建议是那么喜欢,那天下午就在为我买回的一些成衣上亲笔写上“特洛伍德·科波菲尔”。是用不褪色的记号墨水写的,我穿上身前就写了,而且规定所有为我订做的其他衣服都得这么写上才行。就这样,我用一个新名字,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我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从没想到我有了姨奶奶和狄克先生这么两个怪怪的监护人,我也从没明明白白地想过我的一切。但在我心中,有一件事是清清楚楚的:昔日的生活变得很遥远了。回忆那生活令我感到那么痛苦、那么烦恼和失望,以致我连回忆一下我把那生活过了多久的勇气也不曾有过。